赵寻英从议政殿出来时,面色沉得可怕。一旁送她出来的苏力惴惴不安,低声解释道:“殿下,陛下刚刚,只是话赶话说到了那,其实……”
赵寻英疲惫地摆摆手,“我晓得的!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宫里的路,我闭着眼都认得,不必送了。”
苏力不敢多言,将她送到殿门外,躬身道:“那奴就送到这儿了。”
赵寻英孤身站在长阶前,回头去看身后,方才还人影幢幢的大殿中,只剩下了烛光点点,那幽深的宫殿像是吞噬着一个个人心的怪物,让人心生畏惧。
她曾两次站在这里,十年前她尚且年幼,一腔孤勇地闯了进来,为的不过是父皇一人,如今她再次将自己置于漩涡之中,为的是给自己还有赵承求个长久太平,给夏家搏个将来。
她本以为退避三舍就能远离纷争,偏安一隅,求个自在。如今才知这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可笑!如今才真切晓得,何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入棋局,往后的每一步,都需得慎而重之。
赵寻英深吸一口气,刚下阶梯,还未朝着宫门走几步,就被旁边阴影处的一只手猛地拽了过去,未等她反应过来,就拉着她往一旁僻静的宫道走去。赵寻英猝不及防,刚想斥责在宫中谁人这般胆大,待看清身前人的衣袍后,挣扎的念头顷刻就消散了,她默不作声的,任由那人带路,直到两人走到一处假山背面,那人才甩开了她的手腕,豁然转身,怒气冲冲地盯着她。
赵寻英揉着被攥得有些青紫的手腕,怒气冲冲地瞪了回去,“宋澜,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我看是你今日疯得不轻!”宋澜压抑着怒火,低声吼道,“你可知自己刚刚在殿上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自然清楚!”赵寻英冷声道,“反倒是如今,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刚刚那般行径,若我声张,引得宫人来,便可治你个不敬之罪!”
“那殿下现下大可喊得人来,治臣的罪!”
赵寻英无谓和他在此逞口舌之快,她今日累极了,只想快些回去,卸下自己这一身累赘。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绕过他,想要离开。
可她刚迈出一步,手臂又被宋澜拉住拽了回来,他朝前几步,将她逼得不得不靠在假山之上,他则一伸长臂,将她困在他与石壁之间动弹不得。
赵寻英用力推搡着他的手臂,“你这是作甚!宋澜,快些放开!”
“我不!”任由赵寻英如何动作,宋澜都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今日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赵寻英蹙眉,“你要我说什么?你我之间,该说的不都早就说尽了,现下你又要我同你说什么?”
“你当初说,你想要的是安宁闲适?那你今日之举,又是为何?”他咬牙问出口,却不知灼热的气息已然拂过她的面颊。
赵寻英又急又羞,耳边是宋澜急促的喘息声,她偏过头正好看见他拳头死死地抵在假山石上,已经擦出了血痕,而他竟浑然未觉。她抬头,只见宋澜的一双眼瞪大了盯着自己,眼中的血丝都清晰可见。
她猛地咬住下唇,感觉到那股讨厌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想要打向他的手掌只得紧紧握着,整个人绷紧,却还只是无力的垂下了眼帘,轻声道:“宋澜,放手。”
“我不放!”宋澜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总说我不懂你!是!我是不懂!可我明明那么努力的向你靠近了!可你呢?你一直是这般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冷眼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你开心时,逗弄我几句,不开心了,便将我晾到一边,循环往复,从无解释。”他深吸了口气,哽咽道,“赵寻英,我也有心,我也会累,会难过!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宋澜猛地一拳砸向身旁假山,发出一声闷响。而后许是怕自己这失控的举动吓到赵寻英,克制地转过身去,“幼时,我带你去园中玩,害你染了病昏倒在地,回家后我被母亲罚在家中禁闭半个月,等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却只是淡笑着说你没事了。”
宋澜哑声道:“你可知我当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寻英哑着嗓子道:“如何想的?”
宋澜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微抿,倔强道,“我先是觉得委屈!你倒下的那刻我也害怕极了,偏偏舅舅赶来之后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我一顿训斥!然后……是怨懑!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有那么严重的病。母亲打骂我,将我关在房中半月,什么都不听我解释,我甚至赌气绝食,就是想证明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可没人听我说。”哪怕他在房中快要晕过去了,母亲也未曾将自己放出来,要不是宋潇偷偷送来的吃食,怕是自己当时真的会死。
“可委屈也好,怨懑也好,在我见到你苍白着脸对我说没事的时候,全都化成了后怕!”他颤抖着声音,“万一呢?万一当时我没能及时发现,万一没来得及医治呢?是不是…我就真的害死你了?你说,有什么比你活着还重要的吗?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对你,我要用上全部的细心和耐心。”
“你不必这般想,那件事从来就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太过贪图那一时的温暖,没忍心拒绝他的提议。
“往后数年,只要你在场,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你。我发现,你也会在得到夫子夸赞时,仰起脸来笑得明艳,也会在学会骑马时,在马场上肆意挥鞭,那是人前无可挑剔的公主。”
赵寻英听见宋澜最后这句,心脏猛地一缩,抬起眼看向他,却也只得一个背影。
“可你也会在私下暗暗较劲。夫子断言女子才智终不及男子时,你发了狠地温书,次次考校夺魁的背后,是你夜夜孤灯的无声抗争;弯弓气力不敌旁人时,你也不要他人另眼相待,直到你凭着真本事弯弓射箭,一箭中的,赢得满堂喝彩!我看着你微微挑眉的小动作,我就在想,他们都错了!你从来不是需要人珍而重之的易碎金玉,你分明是百折不挠的劲竹,只需略微雨水,便可肆意生长。”
宋澜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怀念,“那时我就在想,我得再努力些,再拼命些,走到你身边,走进你心里,成为那个和你并肩而立的人。”他苦笑摇头,“我以为我做到了,你说过的……等我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那日,你便嫁与我。我当真了,记了这么多年!大胜赫咋的那日,满军将士的欢呼中,我想的是,我要早些回来,回来亲口讲与你听,年幼时你我在纸上写下的‘戈甲俱宁,太平四边’的愿景,终有一日会成真的。”
赵寻英神情落寞,将满心的苦楚独自吞下,只留下一句:“是我食言了。”
宋澜死死盯着赵寻英波澜不惊的面容,蹙起眉头,质问道:“到底是你食言?还是当年的话,从头到尾,只是你用来哄骗我的一句戏言?我是不是自始至终,都不值得你花费半点心思珍重以待?你心中装着赵承,装着夏家,装着你身为公主的傲气,却唯独……唯独没有半分是留给我的,对吗?”
宋澜字字泣血道:“赵寻英,我真的就那么不值得你为我考虑半分吗?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瞬?”
赵寻英鼻头一酸,宋澜以往次次的追问,带着怒气,带着不甘,带着期盼,却从不曾像此刻这般卑微,几乎要将他们之间的过往全盘否定。可她张了张嘴,万千酸楚堵在喉间,最终能给出的,也只是那把伤人伤己的利刃。“宋澜,你若当真对我失望透顶,那便将我弃了吧。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便是。”
“你以为我不曾想过吗?”宋澜握着拳头,低吼道,“可我不像你那般心狠,做不到你那般说舍就舍!你知道我有多可笑吗?收到你那封信后,我还在心里替你找了无数个借口,我告诉我自己,你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回京后,我一次次追问,一次次试探,只是想要个缘由。你说你不想再涉足朝堂,我信了!我想,大不了我们还是好友知己,我还能时常看着你,知道你好好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带着止不住的颤音,“可今日,我却彻底看不清你了!你明明已经抽身退步,为何还要主动跳回这泥潭中来?既然你能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回来,为何当初偏偏对我就能那般狠心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赵寻英的心口一阵绞痛,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是啊!为何独独对他,就能那般轻易的舍下?是不是在自己心底深处,早已默认,无论自己如何冷漠以待,如何狠心扎刀,宋澜永远不会怨恨她、背离她?他总会站在原地,等她回头?
宋澜看着她的神情,嘲讽道:“赵寻英,你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了!是,我是念了你这么多年,将你放在心尖上割舍不下。可我宋澜,好歹也是堂堂正正、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将军,剜肉疗伤,断骨求生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我若想,便是割去半边心,也不是不能忍痛熬过去的。”
赵寻英知道,他这是赌上了他全部的尊严和骄傲,来向她乞求一点真心,一个解释。可她最给不起的,恰恰就是这颗真心和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解释。她的傲气不容许自己将那些阴暗之下的过往拿出来,向宋澜讨个原谅。
宋澜在原地等了她许久,眼中的炽热再一次慢慢冷却,直至成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最终化作了嘴边讥诮的弧度。他后退三步,动作僵硬却坚定,而后猛地转身,飞快逃离了这里。
赵寻英看着他消失在宫墙转弯处的一抹颜色,强撑着的脊背终于是垮了下来,弯身蜷缩在假山石下,任由泪珠扑簌簌的掉下来。
宫门外,阿芸等了许久,才见赵寻英的身影从宫门口缓缓而来,她急忙迎上去,着急道:“主子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可是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赵寻英无力摇摇头,“走吧。”
“咱们去哪?是回夏府?还是去公主府?”阿芸小心翼翼道,“或是回别苑?”
赵寻英依旧只是沉默着摇摇头,半晌才轻飘飘传来三个字,“去皇陵。”
阿芸震惊抬头,刚想问今日是什么日子,可看见赵寻英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把话全都咽了回去。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响声。车厢内,赵寻英闭着眼凝神,可那颤颤巍巍的眼睫还是泄了心绪。午后烈日照进来,阿芸这才注意到赵寻英唇上那道明显的伤,担心道:“主子若是有何难为事,不妨说出来,万万不要伤了自己身子,您看您唇边的伤,这般严重,便是口脂也遮盖不住。”说着忙给赵寻英递上了茶,让她漱口,而后取出帕子来沾水擦拭,“怎么这么严重?”
赵寻英偏头躲开,“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这怎么能说是小伤呢!”阿芸急道,“过几日您还要开府作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您呢,这般模样可要如何见客啊!”
“开府宴……”赵寻英喃喃道,这才回过神来,恢复了些许清明,正色道,“差点误事。给表哥说一声,让他派人盯紧方铮,看看都谁去打探过消息。我倒想看看,藏在他背后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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