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关,整个宅邸都被无形的阴霾笼罩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上。
赵承不在,楚锦独自面对赵寻英那张冰块般的冷脸,连往日的活泼劲儿都蔫了,她私下拉着阿芸诉苦道:“太可怕了!这日子过得比对着山上念经的老和尚还要难熬!日日提心吊胆的,生怕说错了一个字。你们那日进宫去,是撞邪了不成?”
阿芸牢记赵寻英的严令,对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只能对着楚锦摇头叹气道:“总之……楚姑娘这些日子,还是不要招惹主子的好!”
两位嬷嬷过来,请示赵寻英年节里的安排。赵寻英昨夜做了一宿的梦,此刻还是头痛欲裂的扶着额角,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道:“嬷嬷们按着往年的惯例办就是,宅子里不必留人了,您二位也都家去团圆吧。我这边有阿芸,阿倩和楚锦陪着,也是够了的。”
贺嬷嬷担心道:“这如何使得,您身边总得有个老人……”
“古嬷嬷的儿媳刚刚添丁,贺嬷嬷家中的大哥儿也刚远行归来,年节里,合该骨肉团圆,何必操心我们这些年轻姑娘?”赵寻英语气不容置喙,“你们有你们的喜乐,我们自有我们的乐趣,还是互不相扰的好!”
两位嬷嬷拗不过,只得应下,“那就谢过主子的恩典,老奴们初三过后便回。”
赵寻英摆摆手,“不急,宅中也无甚事,还不在家中多享几日天伦。”
临行前,嬷嬷们到底指使人在廊下挂了几盏红灯笼,试图驱散几分冷寂,然而偌大的宅院,只有零星几点红光在风雪中摇曳,衬得四下愈发空旷冷清。
除夕当日,宫中照例遣人来请赵寻英赴宴,赵寻英隔着帘子,声音平淡无波道:“赴宴便罢了,风雪严寒,实在是懒怠奔波,替我谢过陛下美意。”
内侍恭敬呈上御赐的食盒与美酒,笑着道:“长公主既不愿奔波,这些宫中赐下的佳酿珍馐,便留与殿下享用。”
一番吉祥话后,赵寻英示意阿倩给每人封了沉甸甸的荷包,“难为宫中除夕还派人来此,年节辛苦,讨个吉利罢了。”
内侍掂着分量,瞬时喜笑颜开,这趟差事向来是宫里的肥差,众人争抢,为着的就是仙蕙长公主这份厚赏,于是内侍们更是笑得灿烂,将吉祥话说了个尽才离去。
那几个食盒放在那儿,赵寻英连瞧都没瞧,倒是楚锦好奇地揭开食盒盖子凑了上去,“让我瞧瞧御膳房今年又弄了如何的新花样!”盒内菜品琳琅满目,足有十几样,想来是送来的人小心护着,竟还冒着丝丝热气。
“啧啧,一年比一年丰盛,倒没因着你‘失势’就怠慢于你。”楚锦感叹道。
赵寻英扯了扯嘴角道:“主子一句话的事,下面的又何苦得罪我?”
楚锦提溜着宫中送来的一壶酒晃了晃,撇嘴道:“就是这酒,也太小气了些!阿芸,走,咱们再去搬几坛酒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今年的烦心事便让它们都留在今晚!”
楚锦这话说的豪爽,奈何除赵寻英外,皆是酒量浅薄,未及子时,便已东倒西歪了。
赵寻英只觉酒后燥热,披了件厚实的斗篷,推门便要往院子里走,还能楚锦在背后醉眼迷蒙地嘟囔:“外头……冷……”
赵寻英摇摇头,将屋门关了个紧实,隔绝了所有人。风雪未停,簌簌落下,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仿佛也掩埋了旧事。她幼时只见父母看着漫天大雪道‘瑞雪兆丰年’,只不知这茫茫雪路,又阻了多少归家的脚步。
往昔年节里,她与赵承尚会入宫赴宴,散后转去夏府,与舅父一家围炉笑语。可当赵进权势日盛,朝中暗流涌动,想来朝堂之上不满赵进行径之人渐多,更有“赵承乃正统”的流言悄然滋生……她总能敏锐捕捉到赵进投向自己的目光深处,那抹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机,便知必须及早抽身。
赵承自小体弱是众所周知的,这些年来更是让他称病不在人前露面,加之这些年朝中安稳,总算让赵进的疑心渐消。谁料内阁那帮人,一场庆功宴,又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她那日挺身而出,震慑朝堂,亦是想让赵进明白,她与赵承,无意染指那至高之位。可如今,将身家性命全然寄托于帝王心思?太过凶险。更何况,如今的赵进,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孤立无援、需要扶持的新君了。
初五,风雪稍歇。赵寻英正在房中围炉翻阅医书,阿芸匆匆来报:“主子,宋家小姐来了!”
赵寻英疑惑道:“哪个宋家?”
“宋澜将军的妹妹,宋潇小姐。”
赵寻英心头微沉,起身道:“快让人请进来。”
宋潇今日是打着为母祈福的名义悄悄溜出府的,外面裹着的灰鼠皮斗篷也是极为素雅的,倒是与她之前穿着截然不同,更是衬得一张未施粉面的脸上两个黑眼圈尤为明显,神色间带着少有的凝重。
赵寻英知晓她此来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屏退众人,开门见山道:“这般谨慎前来,可是出了何事?”
宋潇还像小时候那般叫她,“姐姐!”话还未说,就已经眼圈微红,声音中带着急切,“你与我哥哥……当真再无可能了吗?哥哥刚回府,就找了二叔来商议与你的婚约,言道纵使触怒圣上,前途尽毁,也要娶你!他从小的心愿就是迎你为妻的呀!可自从那日,哥哥从庆功宴上回来,他就将自己整日里关在房中,酗酒度日,形容枯槁,将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了!我听母亲说……是姐姐在御前亲口否了婚约。”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掉了出来,哽咽着继续道,“哥哥待你之心,天地可鉴!这些年他寄回家中的每一封书信,末尾都要问上一句你是否安好。在他心里,早将姐姐视作最最重要的人了。”
赵寻英听宋潇说着这些她从未知晓的细节,胸口像是被东西堵住般难受。她信宋澜的真心,更知若是她点头,哪怕赵进震怒,他也必会不顾一切。
“阿潇!”她声音干涩,“我与你哥哥之间……非是两情相悦便能化解的,这其中牵扯了太多。”
“可这般错过,姐姐心中……当真无悔吗?”宋潇眼中泪光闪烁,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心疼道,“我从未见过哥哥这般颓废。”
赵寻英沉默着用帕子给她擦拭着脸,这般的无言,已是答案。
宋潇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落下,“姐姐对自己,对哥哥,未免都太过狠心了。”
“生死攸关之际,狠心是唯一的活路。”赵寻英语气冷硬,见宋潇被吓住,才稍缓声音,“阿潇,你生于将门,当知战场之上,对敌要狠,对自己……有时更要狠。宋澜只是一时困顿,待酒醒,自会看清前路的。”
“可跟着哥哥回京的副将都已得了实职!只有哥哥,至今只有一个虚衔挂名!圣上不闻不问,他想重回边关效力都是不能的,整日困在府中,如同个……废人!”宋潇声音哽咽。
赵寻英心头一震,她未料到赵进竟会如此在意此事!京都武将能用的没有几个,正值用人之际,这般刻意冷落宋澜,近乎意气用事,绝非赵进往日作风,这让她隐隐嗅到一丝更危险的气息。
只是眼下这局面,她已绝不能插手,只能强装镇定道:“宋澜之才,有目共睹。陛下……不会任明珠蒙尘太久的。”
这话,连赵寻英自己听来都觉苍白,但总算是让宋潇心中宽慰了几分,“那姐姐要不要给哥哥带封信?说不定哥哥见了,心中会好受几分。”
赵寻英摇头,“不要告诉他,你来找过我。”这样,等他痛过,便会彻底放下自己。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山雨欲来之时,本该在外远游的赵承,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赵寻英看着门口那个满身霜雪,一脸疲惫的少年,眉头瞬间拧紧,“你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了?”
赵承看清了她脸上的着急,不知所措站在了原地,低着头讷讷道:“我在路上……收到了舅舅寄来的信,说了姐姐与宋澜的事……心中焦急,便辞了友人,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赵寻英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烦躁道:“你当真是……回来给我添乱来的!”见赵承一副无辜的样子,她纵有满腔怒火也无处发泄,只能转身去吩咐阿倩:“快去收拾屋子,给他备水准备沐浴。”
楚锦闻讯赶来时,只见赵寻英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不是说赵承回来了?人呢?”她左右张望不见人,纳闷道,“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难不成她们是诓我的不成?”
赵寻英冷哼一声,重重道:“回来了!正好,省得你日日抱怨没人陪你胡闹!你们两个凑到一处,都快能翻天覆地了!”
“他刚回来就惹你生气了?”楚锦缩了缩脖子,甩手道,“这可与我无关!我这些日子可是安分守己得很,连京都城门都没摸过呢!”
赵寻英正为宋潇带来的消息心烦意乱,楚锦又在耳边聒噪,恰逢赵承换了衣裳进来,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叹道:“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两个!专挑这节骨眼回来添堵,是嫌我命太长?”
赵承当真是委屈极了,“阿姐!我才进门,连句话都没说全,你怎么就这般嫌弃我!”
“你呀,这是自投罗网来了!”楚锦倒是知道几分,眼珠一转,凑到赵承耳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这些日来的种种事说了个大概。
赵寻英冷眼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心中已有决断。“既然阿承回来了,有件事我便早早与你们说了,过些日子,我要去宁夏银川一带寻访药材。正好阿承随我一起去!”她目光转向一脸惊讶的少女,“至于楚锦,你是想着同我一起去,还是留在此地等师傅回来?”
“可你也刚回来没多久,这么快又要出门?”
“你去是不去?”
能出们自然是好事,跟着赵寻英一起,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病发作,尤其还是去传闻中天高地阔的西北边陲,对楚锦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诱惑!“自然要去!”她脱口而出,“我这就回去收拾!咱们何时动身?”
“不急,总得过完上元节再动身吧。”赵寻英语气稍缓,提醒道,“不过此行轻车简行,你可不能喊累!”
楚锦还未如何,赵承却急了,“阿姐!我刚从西边回来,这又要往西去?岂不是白折腾一趟!”
“是啊,”赵寻英没好气地瞪他,“专做些无用功!先前不告而别,如今又不请自回!你若真觉得自己翅膀硬了,索性在外头逍遥个十年八年,倒让我省心!”
“我怎舍得离阿姐那么久!”赵承辩解,“之前是联系不上阿姐,又有人相伴,这才出门了的……再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可宁夏那边……”他神色严肃起来,“且不说北有强敌虎视眈眈,便是沿途匪患横行,我们几个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能护阿姐周全?”
“手无缚鸡之力?”赵寻英挑眉,“你们几个弱质书生都敢出门,我还能不如你们?再说了,我又没指望着你护我安危,放心,我自不会傻到赤手空拳去闯龙潭虎穴,过两日便去舅舅府上借些得力人手,一同上路。”
见赵寻英心意已决,赵承知道再劝无用,只得悻悻闭嘴,心里盘算着还有舅舅一家,他就不信这一路这么凶险,舅舅能轻易应允让阿姐出行?
谁知此事舅舅竟一口应承下来,“家中产业也有涉及药材生意的,要去宁夏银川自有一条常走的路,只是你们几个到底不是练家子,难保不被人惦记上,”他略一沉吟,“让溪启跟你们去吧!这小子虽也跳脱,但身手尚可,寻常宵小,足以震慑。”
赵寻英颔首道:“有表弟同行,我心中踏实许多。谢过舅舅。”
赵承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三言两语便将行程敲定,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就连夏溪启兴冲冲拉他去比试,他也提不起半分兴致,只觉前路茫茫,愁云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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