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打来的电话,带走了母亲难得的清醒。
似乎所有的因果线索,都在冥冥中牵引着我,回到那个名为青柯村的地方。
我软烂的心脏,像一颗烂熟的梅子。
酸。
疼。
思念是唯一的刀刃。
搅动。
无视我的哀求。
我试图用忙碌的噪音将其覆盖,可名为许柯年的沉默,在万籁俱寂时倒灌而入,似月光,浸透我每一寸荒凉。
无可辩驳,在所有行将褪色的往事里,我依然记得许柯年。
我将这个名字在齿间轻轻滚过,如同触碰一个愈合又裂开的伤口。而他眼中那团化不开的忧郁,是经年不散的雾气,从此我看万物,都带着那抹特定的,悲伤的蓝。
——
妈妈催我回去。她神智昏乱,见到我便泪如雨下:“木枋,快回去,祂想你了。”
祂?
妈妈的眼睛里,泪水不再是泪水,是整片海洋在倒流,逆溯回一双脆弱的眼眶。
我意识到,妈妈也被鬼附身了。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鬼,而是人心对不可名状之物的巨大恐慌。
暑假伊始,我便踏上了归途。
这一路,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协助我,帮我回到那个地图上匿去踪迹,记忆里也逐渐风化的青柯村。
记忆中的青柯村,隔着一层岁月的毛玻璃,影影绰绰,一切的轮廓都溶在朦胧里,我竭力回想,也辨不分明。
唯有一个信念无比清晰——村子的中央,确乎屹立着一棵巨大的椿树。
可它的枝干如何盘踞,树荫怎样婆娑,我怎么也抓不住一个确切的形状,连同许柯年那双曾望进我心里的眼睛,也一同迷失在这片时光的薄雾里,只剩一个温柔而惆怅的印记。
大巴车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某种更深邃的寒意从骨髓里一丝丝地渗出来。
“呕——”
胃里一阵翻搅,车停了,我猛地冲下去,酸腐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咙。
不是晕车。那种感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胃壁里蠕动,密密麻麻地爬行,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痒。
我虚弱地坐在路边的树荫里,书包被随意丢弃在脚边。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将那股盘踞在脏腑深处的阴冷置换出去。
我下意识揪住胸前的衣料,指尖意外地触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凹陷。
我低下头,凑近那微弱的光线。
衣襟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小洞。边缘很干净……被什么东西精准地蛀穿了。
早上出门太急,随手抓了这件衣服。我穿着这个破洞走了这么久,直到此刻,冷汗混着热汗,才后知后觉地浸湿后背。
几分钟后,我勉强直起身,清理掉嘴角和地面的污秽,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小洞,它也回望着我。
最终,我拾起书包,带着一种近乎走向刑场的绝望,重新踏上了那辆闷热,蠕动着无形恶意的大巴。
我感到一种存在的分裂:南极与赤道在体内交界。一半灵魂在熔岩中沸腾,另一半,在绝对零度里封冻。
司机指间夹着烟,似笑非笑地通过车内后视镜瞥我。他抽了一路,手搭在窗边,可我闻不到烟味,只嗅到一股浓烈的臭气。
谁把鞋子脱了!?
我脸色难看,再次呼吸了一口窗外相对清新的空气,才踏上台阶。
经过司机时,他拦住我,塞给我几颗糖。
这是我第一次完全看清他的脸,平庸至极,落入人海便瞬间消失。
可当我移开视线,下一秒,关于他面容的记忆便如沙塔般崩塌,消失无踪。
我只依稀记得从后视镜里投来的那对眼眸,是两洼魂烬,燃不起半点辉光。
它嵌在镜渊之中,毫无生息。彼界的凝视自然而然地渡过了那层薄障,熨帖地烙在我眼中,好像我的影像,本就印在它的视网膜上。
我想开口道谢,但他急躁地挥手让我往里走,同时嘟囔了一句话。我完全听不懂,似是方言,音调却古怪异常,与我所知的任何汉语都迥然不同。
糖没有包装。我含了一颗在嘴里,酸甜味暂时压下了喉咙间翻涌的恶心。
之后,我在昏沉中睡去,醒来时竟已到达。车上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这辆大巴专程在小区门口接上我,我一表现出不适它就停车,过于巧合了。
——
我陷入了梦境,不记得具体内容,只模糊感到有人靠在我肩上,轻轻抽走了我一边的耳机戴上。
接着,一种并非旋律的声音,更像强行植入的神经讯号,在我颅内尖啸:
“我的姓名刻入你呼吸,你的骸骨与我相融
天堂驱逐?那就让天堂为我鞠躬
时间到此为止,永恒由我启动
除了爱我,你这魂魄再无别的用途
用执念重塑一个,只囚禁你的苍穹
爱是本能,恨是赞颂,拒绝是原罪难容
没有轮回,没有重生,没有一场空
我篡改万物法则,写就你我——永在的牢笼
连死亡都无权将你我分送
你只能爱我,从脉搏到坟冢
是甜吻是枷锁,是神明还是剧痛
在我怀中,你与我——同终”
——
每一个扭曲的音节都在我脑内增殖,直接在大脑皮层深处轰鸣。一种粘稠的触手,正随着这声音勒紧我的意识。
我的理智在壁垒后呐喊,但我的整个存在,正被一种陌生的频率野蛮地同化、改造。
最痛苦的莫过于,我一边剧烈地排斥,一边清晰地感觉到……我正在失控,正在变成一个被逐渐填满的容器。
这首歌,是一把钥匙,意外打开了一扇我紧紧锁住的门,门后的东西让我感到痛苦和窒息,因为它关联着不应该是这样的经历。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气阴凉,带着一股河底淤泥般浓重的水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我的眼睛好像被粘住了,无论怎样努力,也掀不开那沉重的眼皮。
所有的知觉,都聚焦在肩头那份重量上。
有个人……或者说,有个什么……正靠在我肩上。它的倚靠透着一种全然的松弛,一种彻底放弃的无力,没有呼吸的温热,没有心跳传来的微颤,甚至连一丝活人应有的,细微的起伏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沉重。
恐惧本该是第一时间攫住我的,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在那刺骨的冰凉与未知的静默中,一股更奇异的情感,像幽暗的水草,从我心底悄然蔓延上来——是期待。
一个荒谬又令人战栗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炸开:我有点期待……是鬼?
这个想法一旦浮现,周遭的阴森都带上了某种宿命的色彩。
水腥味不再是单纯的**气息,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遗忘之河的味道。肩上的冰冷不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成了一种确凿的、超自然的接触。
我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全部的神经末梢都在感受着那份非人的寂静。
或许是我的念力起了作用,或许是它终于等到了我的觉察。
我感觉到,那倚靠着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缕湿透的发丝,擦过了我冰凉的脸颊。
前排的老婆婆推了推我,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我刚从浑噩中醒来,意识涣散,愣愣地看着她,神思远飘。
忽然间,我发觉车上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一股寒意倏地钻入脊庭。
怎么又有这么多人了?我记不清了,而且,刚上车时,真有这么多人吗?
我强行顶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视线站起身,踉跄着下车,朝村落深处走去。
这里就是终点。
满车的人,却只有我一人下车。
大巴开始倒车,沿着来路驶离。
我忍不住回头,看见他们紧紧扒在车窗后望着我。
老爷爷的头颅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司机指间依旧夹着那支烟,老婆婆搂着她浑身湿透的孙女……还有许许多多张脸,挤压着、扭曲着,无一例外,全都注视着孤立在青柯村入口,茫然无措的我。
我追着车尾喊:“向前看啊!别回头!向前看!”
却被自己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他们消失了,刚才的一切是我意识恍惚间的错觉吗?
“向前看啊,一定要向前看,别再回头了。”
我喃喃低语,也不知,这劝慰究竟是说给谁听。
——
这里和记忆里一样。
不,我缓缓停下脚步。
不一样。
正是因为太过一样了,反而让人觉得,处处都透着不同。
人呢?
这时,前方走来一老一少,与我擦肩而过时,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没太在意。
将近十年未曾归来,我凭着残存的记忆信步而行,很快找到了老头家。
一晃神,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栋复式二层的木屋便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
小老头正在树下做棺材,一口异常宽大的棺材。棺身涂着朱红色的漆,可刷得斑驳不均,像是凝固干涸的斑斑血痕。
“外公!”
他没理我。
我跑上前,摘下一只耳机:“外公,我回来了。”
小老头迟钝地转过头,敲了下我的脑袋:“才回来,都等不及了。”
“嗯?什么等不及了?许柯年呢?他出门了?”我问。
小老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天天就惦记着他。他要去找他媳妇了。”
天天?找媳妇?
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把书包甩在一旁的椅子上,扭头就要去找许柯年算账。
恰巧,许柯年也正向我走来。
许柯年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小老头告诉他的?
没等我开口问,他便先说道,他媳妇快撑不住了,他必须去找他媳妇。
我们仿佛昨日才刚分别,省去了所有客套的寒暄。他径直张开手臂,抱住了我。
许柯年说,他很想我,非常非常想。他舍不得我,明天就要动身,问我今晚能不能一起睡。
我同意了。
“你怎么哭了?”许柯年轻声问。
我愣住,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湿热。是眼泪,不知何时已爬了满脸。
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希望不要太狼狈。
眼睛……许柯年的眼睛……
我怎么就看不清了呢。
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
风里好像有你的名字,我抓了好几次,可什么都抓不到。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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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棺启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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