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微侧着身子,吃力地提着一个大食盒向鸣鸾殿走来,远远看见院里的槐花树下,齐姑姑正在与一名老宦官喝茶。
一簇簇洁白的槐花重重叠叠悬垂着挂满了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
青绿将食盒搁在石凳上,对齐姑姑福了一福:“青绿见过齐姑姑。”转身对着老宦官,笑脸却朝着齐姑姑。
齐姑姑介绍道:“这位是王内侍,擅长穴道按摩,人称飞花拂穴手。”
青绿方转头对王内侍作揖:“青绿见过王内侍。”
王内侍点点头,算是回礼。
齐姑姑道:“姑娘有否空闲坐下喝杯茶?”
青绿在石凳上坐下,安静地看齐姑姑煮茶。
齐姑姑将三只玲珑紫砂茶杯摆成品字形,手持精巧的紫砂茶壶沿着三个茶杯一圈圈循环斟沏,三四圈后,将壶中所余斟于每一杯中。
她放下茶壶,双手捧着一杯茶递给老宦官,笑道:“有劳王内侍亲自来教导秀女,按摩不比琴棋书画摆在明处,那暗里的穴位全靠您提点。”
王内侍将茶杯举在嘴边轻轻啜了一口,慢悠悠道:“有心想学也能慢慢悟出,终究有大用处。”
齐姑姑道:“此话在理,天子日理万机总有个筋骨劳累之时,可惜秀女们都奔着能一展才情的琴棋书画而去,鲜少愿意探究侍候人的手艺。”
齐姑姑递给青绿一杯茶,这才笑道:“姑娘去了兰台便不再露脸,今日是啥风把姑娘给吹来了?”
青绿忙起身道:“每日在兰台背条文,足不敢出户,今日借着太后召见拐到此处向姑姑道谢。”言罢,敛衽对齐姑姑施了一礼,“谢姑姑举荐。”
齐姑姑笑着摆手:“不值一提。姑娘来此不单是为了谢我吧。”
青绿面露羞涩:“姑姑慧眼,我想姐妹们了。”
齐姑姑一脸早已看穿你的表情:“去吧,钟离梨在乐室。”
“谢谢姑姑。”青绿快乐之情溢于言表,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行了告别礼,三步并作两步朝乐室走去,忽又转头指着篮子,“太后赏给教习室的烤乳猪。”
王内侍慢慢斟着手中清茶,望着青绿的背影道:“这丫头懂礼,不似别的秀女,长着一双狗眼。”
齐姑姑点头赞同:“便是这理,那等仗势欺人的,我也不能荐去兰台,没的将来仗着手中特权霍霍百姓。”打开散发出阵阵浓郁香味的食盒,看着色泽金黄的烤乳猪欣然发出邀请,“不如小酌一杯,我这儿有上好的桂花酒。”
老王瘪着无牙的嘴笑道:“要得。”
青绿踏进乐室,展眼四顾,便看见了秀女丛中正在拨弄瑶琴的钟离梨,兴奋地大声唤道:“梨子。”
钟离梨应声抬头,看见青绿,愣了一愣,随后起身快步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汤圆一前一后扑向她,三个姑娘嘻嘻哈哈搂在一起,引来其余秀女嫉妒厌恶的目光。
青绿甚感不安,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手势,三人六只眼睛对视一下,勾肩搭背离开乐室来到室外草坪上。
钟离梨伸手捏了捏青绿的脸蛋笑道:“咦?白了好些,我以为你天生便长得黑呢。”
青绿啐道:“呸,你才天生长得黑,你全家天生都长得黑。”
从怀里掏出两个胭脂盒分别递给二人:“也不知你们日常用的什么牌子,不合意只当作个摆设。”
钟离梨摩挲着光滑的盒盖,看着上面的印记玩味道:“红妆阁的胭脂,你是来我们面前摆阔的么?”
汤圆惊讶道:“红妆阁?那可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脂粉铺。”
钟离梨扮了个鬼脸道:“姹紫每日用红妆阁的螺子黛画眉毛,画完必会大声问一句‘今日我的眉画得润不润?’便有她身边的跟屁虫回道:‘红妆阁的螺子黛,最配姹紫姐姐的柳眉’。”
她学得活灵活现,青绿和汤圆捂着肚子笑倒在地。
青绿撇眼看向汤圆,见她迫不及待打开盒盖,用食指指尖抹了一些便要朝自己脸上涂,忙拦住道:“找个有镜子的地方再抹,没的抹成大花猫吓人。”
汤圆拿着胭脂盒子,竖着指头满心欢喜地朝舞室走去,那里有一排落地大铜镜。
青绿待她走远,这才嬉皮笑脸地对钟离梨道:“梨子,这红妆阁的胭脂是用来收买你的。”
钟离梨白了她一眼:“事出反常必有妖,说吧,何事?”
青绿敛了笑容,对梨子正色道:“我要查浣衣室的一位嬷嬷,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脸瘦长,两眼眼距较宽,看长相应该是岭南人。我现在虽在宫内,却无法进入后宫,只能拜托姐姐了。”
钟离梨对她要找浣衣室的嬷嬷,并未显出任何惊奇,只是平静道:“这个应该不难,近段时日有织衣室、浣衣室的嬷嬷来训导我们。待我得了准信便告诉你。”
青绿脸上有些迟疑:“你也不问问缘由?”
钟离梨看她一眼,神情凝重:“能说的你自然会说,你入宫便为了此事吧。”
青绿长叹一声:“梨子,你最懂我。”
一些人,相处一辈子,或许只是相识却无法相知,一些人,只见一面便能相见如故,或许这便是缘分。
离了教习室,青绿一溜小跑回到兰台。如今她跟管胖子勤学苦练飞剑术,管胖子盯得紧,不给她任何喘息时间,还美其名曰说是奉师命看管她,以免她在宫内四处作妖。
瓜老头基本上神龙见首不见尾,青绿来了好些日子,仅在兰台见过他一次。
那日,青绿将须得他拍板定夺的公文捧到他书房,他头也不抬地问:“看完书房的简牍了?”
青绿老老实实答:“看完了,但记不大全。”
瓜老头顶着一成不变的冰块脸将她带至南面的库房,打开居中的一间,青绿看见地上堆着一摞一摞的简牍,瓜老头面无表情对她道:“这是近年所办案件的档案,你分类整理,按目录上架。”
青绿很是后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何要答“已看完”?都看完了,这顶头上司岂是那养闲人的?肯定得给她找活干啊。随后又想,即便答了“没看完”,这魔头估计也是要安排她整理档案,摆明了他蓄谋已久要逮一个傻子来干活。
她谨慎小心问道:“我没有整理过档案,有不明白之处,我该问谁?”
瓜老头冷冷道:“问不着,管档案的吏员殁了。有不清楚的到里间查看,参照整理。”
青绿心里暗暗叫苦:可怜的吏员肯定是干活累死的。
瓜老头咣的一声将一大串青铜钥匙扔到她脚下:“这里是密室,除了我其他人进不来,你进来要反锁门,出去要检查是否已上锁,如有失泄密,小心你项上人头。”他直直看着青绿,眼神并不冷陌也不咄咄逼人,但就是有一种令人无处遁形的犀利。
青绿顿觉如履薄冰。
出门前瓜老头又撂下一句:“别四处乱碰,周围都是机关。”
青绿耸耸小肩膀,自认倒霉。
整理档案也便罢了,如今青绿到兰台比之前还要早得多,当值前要淋完黄瓜,再跟着管胖子练半个时辰飞剑。
青绿敢肯定兰台人有收徒的不良嗜好,不然为何个个如此好为人师?只要是个人,逮住她便要收她为徒,至少东院的人是这样。
管胖子不辞劳苦早早过来盯着青绿练剑,这死胖子一边教她稳准狠的要诀,一边絮絮叨叨地聒噪:“一是盘子要稳。马步,扎马步。”胖乎乎的熊掌一下拍在青绿肩膀上。
“哎哟。”青绿被拍得眼冒金星,忍不住痛呼出声,感觉自己成了拍黄瓜,只差加入蒜泥搅拌了。
“二是眼力要准。喏,目视前方,你只当前方有人与你争抢一位盘靓条顺的二八佳人,你得瞄准他心窝,然后狠狠地来这么一下。”抬手做了个挥剑动作,“一定要一击便将对手置于死地,否则他喘过气来,不但夺了你娘子,恐怕连你儿子都得叫他一声爹。”
青绿无奈停下手上的动作,翻了个白眼道:“管大师,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家美貌娘子八成都是这么强抢来的。”
管胖子咧嘴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丫头可不许胡说,我家大娘子,是我办案正巧办到岳父的仇家头上,她说我押着人犯离开的高大形象好不风流倜傥,便死乞白赖地要嫁给我。另外几房小娘,一个是逃荒的难民,一个是才卖进青楼的雏儿,我见她们可怜便都留下了。”
青绿不屑道:“乘人之危。”
管胖子只当没听见,兀自顺着思路继续道:“嗯,还有一个是陛下赏赐的宫人。她们都长得腰是腰臀是臀。”用手比划了一个前翘后凸的形状,“我都喜欢,为此大娘子没少给我脸色看,唉,如她们能生下个带把的,我便死也瞑目了。”
青绿横他一眼:“你还教不教了?”扭头便要离开。
胖子涎着脸拦住道:“丫头,这不是在教么?”见她如水的双眸盯着自己,有些尴尬,忙掏出一迭十柄薄如蝉翼的短剑递过去,不无讨好,“这是专门给你打造的,比我的轻便些,但你仍要用我的剑来练,先难后易,真正使用起来方能得心应手。”
青绿裂嘴一笑:“谢谢师傅,不,谢谢师兄。”
管胖子大度地一挥手:“免谢。”
青绿微眯双眸,在管胖子指挥下一遍一遍甩着飞剑。
忽然“哐啷”一声,有铜壶撞击青石板的声音,青绿被吓了一跳,站在她对面的管胖子脸上瞬时阴云密布,随后身形一闪跃到她身后。
青绿忙回头,看见打杂的小宦者石头跌倒在地,一只铜壶被摔到一旁。
管胖子一边对石头拳打脚踢,一边嘴上骂骂咧咧:“与你说了多少回,进了西院不要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瓜老头及管胖子最讨厌嘈杂,瓜老头还好,惹恼他最多吩咐陆叔扣去几吊月钱,管胖子却不管是谁,上去便赏一顿拳脚,故东院的小鸟或秋蝉没少遭他毒手。
小石头用手抱着肚子,口鼻流血却不敢吭声。
青绿忙跑过去用肩膀狠命撞了一下管胖子:“再打,便出人命了。”
管胖子气呼呼道:“无根的贱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何用?”
青绿大声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再贱的命也是命。”
胖子瞪她一眼,他对小姑娘凡事与人讲理的性子不以为然,却又无法驳她,悻悻然拂袖出了西门。他讨厌宫里这些阉人,自己几房娘子都生不出个带把的,宫里这些带把的却要自己切去把把,每每见了他们,便恨不得将自己气死。
青绿去扶倒在地上的石头。
这是一个圆头圆脑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方才挣扎着站了起来,低垂着脑袋对青绿小声道:“奴才谢过主簿大人。”蹒跚着便要离开。
青绿见他鼻子在往下滴血,便对他道:“你跟我来。”
进了书房,青绿让他坐在椅子上,他不敢,青绿道:“你站着太高,我无法替你止血,血流多了会死的。”
他双腿一屈跪在地上。
青绿无奈,只得让他仰着脑袋,叮嘱他:“不许动。”去寻出两块丝帕,一块浸了冷水给他敷在额头上,另一块拿在手上细心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小石头身子颤抖,泪流满脸。宫里的人从不把他当人看,只当他是路边的一块石头,高兴踢上几脚不高兴便掷到别处,被打被骂如吃饭穿衣般稀松平常,甚至比吃饭还要多些。
青绿见他拚命缩着身子,实在是紧张得不行,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家在何处?”、“家里有何人?”、“今年多大了?”
石头从青绿语气里感觉出她的善意,害怕的心情去了七八分。
他断断续续告诉青绿,家在城北郊外,有四个弟妹,他是老大,今年满十岁。几年前,家里青黄不接,爹娘要把两个不满周岁的妹妹扔掉,他苦苦哀求,说宁愿将自己卖进宫里。他进宫虽然受苦,但能按月领月钱,能让一家人不至于在青黄不接之时饿死。
石头感激地对青绿道:“谢主簿大人救命之恩,我不怕死,但不能死,我一死,两个妹妹也还是要被卖掉。”
青绿感觉自己的鼻子发酸,背转了身子。原以为自己逃难时所受的苦已是苦难中的天花板,但人间的疾苦仍是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她平抑了一下心情,想了想,对石头道:“从现在起,我每日教你认十个字,有用得着的一天。”
石头闻言腾地站了起来,头上的丝帕啪地一声掉落在地,眼底现出一抹光亮:“主簿大人,真的么?我真的能跟大人认字?”
识字宦者能做到管事一级,他日常煞是羡慕。
青绿点头,尽量将语气放轻柔:“往后你唤我姐姐,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石头犹疑片刻,小心翼翼道:“遵令,主薄姐姐。”
青绿伸手拍拍他脑袋:“翌日起,每日早上你到东院干完杂活,我教你认字,记住,万万不可声张。”
石头扑通跪下给青绿叩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渗出几丝血渍。
青绿忙道:“你起来,别动不动给人叩头,便要叩头也要悠着点,别拿着头不当头,你当是练铁头功么尽往死里嗑。”
小石头才站起身,却突然一拍脑袋道:“糟了。”他双腿一弯,跪下又噗噗噗噗地给青绿叩起头来,“奴才该死,忘了告诉主簿姐姐,菡萏池那边有位漂亮姐姐要见你。”
青绿心内一动:莫非梨子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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