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早前便决定参加今日山尚学宫的期会,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早被太傅高远木召去尚书台议了一会政事,待与萧文渊赶到敏学大讲堂,期会已开始多时,二人在预留的座位上落座。
此时一名立于左前方面向听众及主持,头带蓝缎帻巾的弟子的演讲已进入尾声,结束语的表达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敌我双方本已势同水火,与敌同舟共济,无疑于与狼共舞,舟如遇狂风,既要防浪更要防狼,势必将己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和与虎谋皮有何不同?故窃以为,不可与敌同舟共济。”
话虽短,但每句停顿都恰到好处,给听众留有足够而又合适的鼓掌空隙,显然是演讲经验丰富的高手,话音刚落便赢得满场掌声。
刘睿悄声问坐在身旁的弟子:“是何主题?”
弟子朝帻巾弟子扬了扬下巴道:“他方才已点出主题‘可否与敌同舟共济’。”看一眼刘睿的衣着,热心补充,“公子来晚了,只剩两名演讲者,一会便知胜负了。”
刘睿清楚演讲规则,参加演讲的弟子按顺序编号,由学监盲抽十个号,被抽中序号者,上台演讲一刻钟,演讲毕,经弟子诘难及演讲者驳难,最后以主持及学监无记名投票决出高低。
刘睿目光看向右前方的主持位置,那位身躯高大,容光焕发,鹤发童颜的老者,便是今日期会的组织者、右祭酒孙穰苴。出乎意料的是,与他并排而坐的还有另一位慈眉善目微微佝偻着身子的中年汉子,他是阴阳家代表人物、左祭酒王雄彪。
一般而言,学派组织的期会,只有本派掌门列席,两位祭酒掌门同席参与并不常见,刘睿心道:难怪今日场内气氛特别热烈。
毕竟能在两位大师面前一抒胸意展露才情,若能入他们慧眼,便有机会转投其门下成为山尚弟子。
坐在刘睿左前方的刘哲,从演讲开始便聚精会神地看得津津有味,手掌都拍红了,帻巾弟子一下场,便伸长脖子焦急地盯着专管抽签的老学监伸进签筪的干枯老手。
待老学监颤抖着展开手里打折的纸条,哑声宣布“九号上场”,周围众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快看,是她。”
刘哲抬头,视线落在左前方一张女子熟悉的面孔上。
从来美人不是温雅娴淑,便是娇美姿媚,这位个子高挑、身姿挺拨、五官立体的姑娘,却是**分美貌里露出三四分英气豪放,雍容闲雅之中自有一副端严之态,浑身的御姐范令人不敢逼视。
不是孙大师的得意弟子薛姝还能是谁?
刘哲下意识地朝同席的弟子身侧躲了躲,无奈薛姝与他相向而立,再怎么躲也无法不与她照面,他只得将目光盯死在地面上。
面朝众人的薛姝亭亭玉立,目视前方,落落大方地开始演讲:“同舟共济,安危势同。”
其声清澈如珠落玉盘,开宗明义便引来一阵热烈掌声。
待掌声平息,薛姝开门见山,行云流水般抛出几个或书本或亲身经历的极有说服力的实例为据,旁征博引论证了其“可与敌同舟共济,甚至可化干戈为玉帛”的观点。
她口若悬河,但显然并不想哗众取宠,故言语之间并没有刻意停顿去暗示听众“此处该有掌声”,发言却不时被掌声打断,最后在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了演讲。
随后是咭驳难环节,咭者问题一出口,便被她驳得体无完肤。
刘哲身旁一位娃娃脸弟子嘀咕:“大可跳过此环节,有哪位弟子在兵法上能问倒这位孙大师的首席弟子?”
刘哲“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却有一位毛头小弟跳出来怯怯对薛姝发问:“若敌方为妇人,无法在同舟之中解决如厕问题,仍能同舟共济否?”
众人哄堂大笑,此类荒诞不经的问题大多为恶作剧,是咭问方自认不能难倒演讲者而挖空心思想出的昏招,意在让对方难堪或博人眼球,毛头小弟应是受师兄蛊惑被当了枪使。
如演讲者是男子,大可避开正题,随意抛出如“危难时刻,不分男女”之类的简单答案,偏偏薛姝是女子,肯定不免尴尬。
果然,刘哲抬头去看薛姝,见她欲言又止,脸上微微泛红。
听众可不给薛姝思考的时间,开始发出嘘声,更有一名焦燥弟子将帽子扔到薛姝脚下。
刘哲愕然:学宫弟子这么耿直的么?一时替薛姝着急起来,毕竟她是朵朵的便宜师傅。
却有一个略带磁性富含魅力的男子声音在他右后方响起:“那便化敌为友,敌我结为夫妻,千年修得同船渡,正好印证了可与敌同舟共济。”
众人击节大笑,薛姝的局促一扫而空,满目感激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微微颔首。
刘哲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向右后方,说话的是一名青年公子,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一袭质地精良的白色锦服,露着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乌黑的发髻套着精致的羊脂白玉发冠,两边垂下的淡蓝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
刘哲心里涌起一丝异样,感觉似曾相识。
公子身旁还坐着一位螓首蛾眉、衣饰华贵的年青女子,看二人衣着打扮非是皇亲便是国戚。
刘哲摇摇头,记忆之中并无此等膏粱。
刘哲正沉思着,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掌,娃娃脸弟子一脸着急道:“十六号,你,压轴演讲。”
刘哲吓得心脏漏跳了三拍,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吃瓜群众竟然被中签,他本意是只作壁上观,根本没作任何准备,便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躲开。
一旁有声音催促道。
“娘们似的扭扭捏捏,怂了?”
“如此墨迹,是要预热场面么?给他些掌声。”
场内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以及嘘声、哄笑声。
脑子空白脸色惨白的刘哲还没反应过来,便猛地被娃娃脸弟子一把推出了席位,狼狈跌坐在地上,随即耳边响起一片嘘声:
“这么菜还敢坐在前排,不知道前三排是待抽签席位么?”
“占着茅坑都拉不出屎来。”
……
天大的冤枉,他当真不知道这个规矩,还窃喜自己得了个好位置。想起来了,应该是云溪阁的对牌作祟,云溪阁?
他未及多想,一只臭鞋直直朝他命门奔来,吓得他朝后一躲,突然清醒过来,把心一横:不就是演讲么,又不是让我当众脱衣。
众目睽睽之下,他站了起来,稳了稳心神,毅然走到演讲位。
全场忽然安静了下来,但见一位俊秀少年,风仪玉立,一身粗布麻衣,却掩饰不住其美得人神共愤的姿容。
萧文渊甫见少年的瞬间,便在心里暗赞: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突然她心里一动,扭头看向坐在身旁的刘睿,二人竟有几分相似,均是长身玉立,眉目如画,不过,少年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清冷,刘睿是温文尔雅之中透着威严。
她暗笑自己,从来美男不易细分,只以气宇轩昂之类的用词形容,看起来都差不多。
刘哲站在台上,迅速将方才演讲者的观点过滤了一遍,极速搜索了自己肚子里储存的干货,理了理思绪,朗声开口:“《淮南子??兵略训》指出:同船渡江突遇风浪,不同族人共同举桨划船,如同左右手般配合默契,并非互相感恩戴德,而是因为共同的担忧。”
台下响起乱哄哄的声音:何须浪费口水重复这一点?我等耳朵都听堵了。
刘哲明白众人心思,话锋突然一转,语出惊人:“然方才演讲者所论,皆从战争中的同舟共济角度出发,这是瞎子摸象,以偏概全。”
场内顿时又是一阵嘈杂,“哗众取宠”、“士子空谈”、“小人狂妄”的冷嘲热讽更是不绝于耳。
不乏尖酸刻薄的挖苦,反而激起刘哲的少年血性,虽说演讲非已所愿,但不蒸馒头争口气,不亮出点绝活,这段时日的书都白抄了。他如同被打了鸡血般,气场全开侃侃而谈自己的观点:
孙子兵法所述的同舟共济,不仅指人与人之间,更指团队、集体、军队乃至国家之间的同舟共济。引经据点论述至此并未结束,而是继续引申到更为广阔的领域,非军事行动中的同舟共济。
最终,他潇洒以一句“窃以为同舟共济,应不分敌我,以达目的为是”表明自己的观点后,结束了演讲。
刘睿初看刘哲,以为不过是一名青涩少年,无甚见地,出乎意料的是,刘哲的论证磅礴大气,论据详实充分,再看众人,从初时坐得东倒西歪变为正襟危坐,二位祭酒也是频频点头。
文渊道:“这位弟子站位及眼界与寻常弟子相比显然高出许多,可见其日常所学涉猎范围之广。”
刘睿一惯认同乃至欣赏文渊的博学多识,见她如此一说,突发奇想,回去组建一个少年天团,为朝廷贮备人才,十六号及九号,务必收入其中作为青年后备干将培养。
沉思间,已进入九位学监及左右两位祭酒投票决出名次的最后环节,有好事者猜测状元花落九号,便冲她所举的实例,还有她孙穰苴高徒的身份。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老学监声音暗哑地公布最终得票最多者为十六号,九号惜以一票落败。
全场一阵沉寂,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夹杂着替九号惋惜的叹惜声。
文渊轻声道:“结果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九号胜在精准专业,而十六号胜在大气全面,二人各有千秋。”
刘睿点头表示赞同。
眼看主持孙穰苴笑意盈盈起身宣布:“今日状元为……”,顿了顿, “刘哲”二字即将出口之际,却被一句“十六号非在册的正式弟子,只是助教而已”堵了回去。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场内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高声道:“期会专为学宫弟子而设,区区一名助教,连正式弟子都不是,如何便能窃取席位参与?”
有人附和:“连参会资格都木有,结果自然作不得数。”
也有人力挺刘哲:“虽说非在册弟子,但助教也是在先生名下求学,往后皆是能入册的。应以成败论英雄,而非以出身论英雄。”
马上有人反驳:“切,说得好听,这等满天过海沽名钓誉之徒便该打回原形。”
一时场内分成两派吵成一团。
萧文渊小声问一旁的弟子:“会前是否宣布过非正式弟子没有资格参与?”
弟子摇头:“并没有。”
刘睿豁地站起身,朝两位主持大声道:“法无禁止即可为,期会之前并未明文规定助教不能参与。”
他的华贵服饰及高贵气质带得部分弟子跟着站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左右两位祭酒相互交换着眼神,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刘哲咋听自己的票数盖过薛姝,心里暗自得意,待听到众人议论非正式弟子无权参与演讲,又觉着自己不占理,不由把身子缩成个鹌鹑,低下头恨不得泯灭在人丛之中。
突然,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场内响起:“学宫为何要举办期会?难道仅仅是为了决出状元?”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主持位置,不知何时,两位祭酒身旁多了一位老者。
老者双手负后,不高的身段挺拔如松,微笑放言:“期会的初衷是为弟子提供互相切磋的平台,通过期会明是非、审治乱、明同异、察名实、处利害、决嫌疑,以达到取长补短共同提高之目的……”
有弟子发出惊呼声:“大祭酒千墨云。”
瞬间引来全场更大哗然。须知千墨云才学冠绝时辈,与太傅高远木齐名,日常除闭门著书立说外,仅备皇帝的日常应答,且已多年不收徒,所以得见其真容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学宫高层,今日在期会露脸可谓罕见。
一直低头垂眸沉默是金的刘哲,听见众人呼啦啦起身高呼“大祭酒”,忙抬头,视线透过人墙缝隙随着众人目光看去,便见一位个子不高、面色红润、髯白如雪的老者,仍是一袭麻布青衫,不是老千又能是谁?
此刻再看,但见他气度沉稳,风姿不可谓不高雅,气宇不可谓不出尘。刘哲汗颜,喃喃道:“老千,千墨云。”一时心内五味杂陈。
此时青绿乘坐的马车正在经过山尚学宫,她最后看了一眼学宫大门,想着不读书进去看一眼也是好的,免得对旁人说起自己连山尚学宫都没进过,显得多没文化似的。
马车出了城门朝长安西北方向疾驰,青绿按捺不住兴奋,满脑子的问题要问管胖子,无奈他鼾声如雷。只得弯腰出了车厢,与阿四并排坐在辕座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阿四闲聊,阿四却只有摇头或点头。
青绿问:“阿四哥是哪的人?”
摇头。
“可娶了娘子?”
摇头。
青绿目光落在他手臂上几条醒目的刀疤上:“因何受这许多刀伤?”
他眼眸一亮,却仍是专注驾车。
青绿没遇到过能把天聊死的人,只好独自欣赏沿途风光。
已过立夏,尽管金灿灿的太阳照着,但风中仍带丝丝寒意,初出城时还是万里江天,木叶苍翠,点缀着黄白色的野菊花,临近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走廊,却是朔风漠漠,戈壁缈缈,天高地迥,别具另一番气象。
看多了一成不变的风景,青绿觉着有些昏昏欲睡,决定回车内当个打盹鹌鹑。
管胖子坐起身来,懒洋洋道:“进入天水地界啦,今夜宿在天水。”
青绿打消了睡意,有些惊奇:“师兄你一直都窝在车内挺尸,如何便知到了何处?”
连日来,管胖子忽高忽低的鼾声一直响个不停,似乎千年不睡,一睡千年。
“早前我当过凉州刺史,常跑这条道。”
“刺史,负责凉州监察?”
“看来你这段时日没白瞎,还知道刺史是做甚的。”
青绿一副好学弟子的模样:“知道是知道,但刺史的‘刺’是何意?剌你一刀将你置于死地的意思么?”
管胖子忍不住开启嘴瓢模式:“我说丫头,你每日埋头书房简牍是在摸鱼么?连最基本的概念职责都没弄清。”
青绿惭愧:“兰台史太多,分辨不清。”
管胖子听着这话怎么有股子刺鼻味道,赶紧及时止损,不去招惹这个口无遮拦的疯丫头。
因摆出师兄款正色道:“刺史的‘刺’是刺探、检举不法之意;刺史由朝廷派出,仅听命于御史中丞;刺史不设固定治所,每年巡视所辖区域,考察吏治、奖惩官吏、决断冤狱;为防刺史与郡守勾结,每隔三年轮换一次。”
青绿点头:“明白了,刺史的职责是刺探、检举不法的事或人。”
管胖子得意:“嘿嘿,我当过三个州的刺史。”
青绿满眼崇拜:“师兄腻害腻腻害了。”这次吹捧发自真心。
谁曾想这酷酷的胖子在师妹的赞扬面前居然这么软萌,上一秒还故作深沉:“切,这便算厉害啦,老子二十五岁当刺史,那时不胖,简直帅出天际,故寒门弟子娶了士族女子。”
下一秒,胖脸上显出两个酒窝,暗自窃喜:确实厉害!
再下一秒,脸色一沉:“可惜几房娘子没给我生出个带把的。”
青绿恨不得手上有块豆腐,好一头将自己撞死:唉,又来了,有完没完?
管胖子突然盯着青绿问:“宋婶如何?“
青绿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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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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