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江南省北部的杨家村热得像个蒸笼。稻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蝉鸣一声接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杨晓芸捏着那张薄薄的高考成绩单，站在村口的土路上，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单薄。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总分差12分，英语只考了41分——这个英语分数低得让她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走出英语考场时，虽然紧张，但大部分题目都答上了，作文也写满了格子，怎么可能只有41分？总分就差这12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才十六岁，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考生之一，但她付出的努力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晓芸！死丫头，又跑哪去了？”母亲王秀兰特有的尖锐嗓音从远处传来，“赶紧死回来！家里来贵客了！一天到晚丧着个脸，考不上大学还有理了？白瞎了那些钱！”
晓芸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些钱，哪一分是家里给的？但她没吭声，慌忙把成绩单塞进裤兜，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她今年十六岁，是家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宝贝弟弟杨晓刚。大姐为了给家里换彩礼，十五岁就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瘸腿渔夫；二姐学习成绩最好，却十四岁初中刚毕业就被奶奶和爹娘勒令辍学，去了南方打工，每月往家里寄钱。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至于她杨晓芸，能读到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在村里已属“异数”，而这全靠她自己——夏天捡麦穗、知了壳，冬天拾柴火、挖野菜，平时一有空就编草席、搓草绳拿去卖，一分一厘攒出来的学费。奶奶为此没少骂她“赔钱货”、“心比天高”，骂她浪费钱读什么“无用书”。
她能感觉到，自从她过了十五岁，家里来看她的“媒婆”和打听的人就没断过。前村死了老婆的鳏夫，后屯跑运输的司机，甚至镇上开杂货铺的跛脚老板...家里收了人家的礼，眼看就要应下。
那时，晓芸不哭不闹，只是在一个晌午，当着又来探口风的媒婆和满院子看热闹的邻居面，默默走到村口的深井边，爬上了井沿。“你们要是逼我嫁人，我现在就跳下去。”她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让我考完，考不上，我认命。考上了，我将来挣工资还家里的债。”
院子里顿时炸了锅。王秀兰哭天抢地骂她“不孝女”、“讨债鬼”，奶奶气得用拐棍跺地，骂她“拿死吓唬谁”。有邻居摇头说她“心太野”、“不体谅父母难处”，也有媳妇婆子小声嘀咕“姑娘家是可怜”、“念书有啥错”。
最后惊动了大队书记。书记看着坐在井沿上、脸色苍白却眼神决绝的晓芸，又看了看围观的村民和气得跳脚的杨老根夫妇，叹了口气：“老杨，秀兰，闹出人命就好看了？娃想考，就让她考一回。考不上，以后也好死心塌地过日子。”
这才用“再读一年”换来了考试的机会。但从此，家里人对她更没好脸色，奶奶和母亲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冰碴子，仿佛她不是女儿，而是仇人。父亲也更沉默了。如今高考失利，这道她用命换来的屏障，终究还是塌了。
她小跑着往回赶。低矮的土坯房里，父亲杨老根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眉头皱成个“川”字。奶奶坐在正屋的藤椅上，瘪着嘴，一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打量着进门的晓芸。屋里坐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晓芸认得那是县纺织厂的副厂长赵志强，算起来是个远房表叔。
“晓芸回来了？呦，这才半年多没见，丫头窜了点个子，出落得更水灵了。”赵志强笑呵呵地招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听说高考完了？考得咋样？要是考上大学，可是给老杨家光宗耀祖了。”
晓芸支吾着没说话，那句“英语41分”和“差12分”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王秀兰抢先一步，语气夸张地接过话头，还瞥了奶奶一眼，像是说给她听：“哎哟，她表叔，可别提了！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心都读野了！白白糟蹋了几年功夫和钱！早晚还不是嫁人生娃？我们晓芸啊，就不是那块料！过了年就十七了，她大姐像她这么大时，娃都会跑了！”
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声音尖利：“早就说不是读书的料，非不死心，自己能耐得很哩，现在死心了吧？认命吧！姑娘家，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人！十六七岁，正好说婆家！”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晓芸心上。“认命”？她凭什么要认一个自己都可能不相信的成绩？她才十六岁，难道人生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吗？
赵志强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嫂子，婶子，说得在理。姑娘家，找个安稳归宿是正经营生。不过呢，晓芸要是没考上，我这儿倒是有个现成的门路。厂里最近招一批临时挡车工，年纪要求不大，手脚麻利就行。我有一个推荐名额，能让晓芸去试试。”
杨老根猛地抬起头，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声响：“纺织厂？能转正不？”
“临时工，三个月试用期，干得好就能转正。”赵志强道，“一个月基本工资36块，加上夜班补贴、绩效，能到40多呢。厂里包住，吃食堂，花销小。年纪小的女工，学得快，厂里也喜欢。”
40多块！晓芸的心怦怦直跳。她父亲在生产队干一个月才二十多。这是一条路，一条或许能暂时逃离眼前逼婚命运、自己挣钱的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张宣告失败的纸片。
王秀兰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钞票，赶紧看向婆婆。奶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盘算着开口：“她表叔，这真是天大的人情！就是…这进城的路费、头个月的生活费…丫头片子头一回出远门…”
赵志强摆摆手，显得很大度：“婶子放心，这些厂里都有考虑，可以先预支点饭票。就是得住厂里宿舍，一周才能回来一次。”他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晓芸稚嫩却清秀的脸上，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晓芸年纪小，长得又俊俏，去了厂里肯定招人喜欢。不过嘛，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得有个依靠。眼光要放长远，有些机会…得懂得把握。”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我家那小子赵伟，比晓芸大几岁，性子是憨厚实在了些，也在厂里有个闲职。以后让晓芸多跟他走动走动，让我家那口子也多照应照应，互相有个照应嘛。成了自家人，什么都好说，转正、分房，都不是问题。”
气氛微妙地停滞了一下。王秀兰脸上的笑容更热切了，连奶奶刻薄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算计的笑意。杨老根抽烟的动作顿了顿，闷声道：“赵厂长能看上咱家丫头，是她的福气。”晓芸的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冰凉一片。赵厂长的傻儿子赵伟，整个杨家村谁不知道？二十好几了，智力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流着口水见人就傻笑。原来这份“好意”背后，是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目的！她进厂做工是假，去“相看”未来婆家，提前为弟弟的彩礼“埋伏笔”才是真！她才十六岁啊！
晚饭后，晓芸躲在灶房洗碗，父母和奶奶在院里压低声音说话，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她耳朵。
“赵志强这回倒是大方，一个工作名额…就是冲他家傻儿子来的。”杨老根的声音闷闷的。王秀兰嗤笑一声：“傻怎么了？人家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他爹是副厂长！晓芸嫁过去就是城里人，一辈子就不用土里刨食了！赵家就那一个傻儿子，以后家底不都是晓芸的？到时候拉拔她弟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彩礼，肯定少不了！” 奶奶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就是这个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才是正经出路！下星期就让她去！去了就机灵点，把人抓紧了！早点把事定下来，晓刚的房子就能多盖一间！”
晓芸的手一滑，碗“啪”地一声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终究和两个姐姐一样，只是家里用来交换资源的物品，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她能换来的更多一些。
夜里，晓芸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木格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摸出那张揉皱的成绩单，借着月光看了又看。
差12分，就差12分啊！如果…如果她能考上大学，是不是就能彻底挣脱这个枷锁？
她想起高中英语老师的话：“晓芸，你要是生在城里，从小有条件学英语，肯定能考上大学。”可是没有如果，她生在杨家村，是杨家的三女儿，连英语磁带都是借老师的翻录的，效果差得根本听不清。能读完高中，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悄挪进来，是爷爷。爷爷沉默地走到床边，干枯的手摸索着，塞过来一个用旧布包着、还带着温热的东西，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又悄悄地出去了。
晓芸就着月光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个煮熟的鸡蛋，摸上去还温热着，显然是老人一直揣在怀里焐着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么多年，奶奶把持着家里财政，爹娘不敢言语，鸡蛋这样的金贵东西，平时都是紧着弟弟晓刚吃的。只有爷爷，总会这样偷偷地，从自己嘴里省下一点点吃的，或是几块舍不得吃的冰糖，塞给她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孙女。这点滴的、带着体温的温暖，在她冰冷的生活里，已经是弥足珍贵的支持了。
第二天一早，晓芸偷偷去了村东头找李老师。李老师是城里来的知青，当年没返城，留在村小学教书，是晓芸的英语启蒙老师，也是唯一一个会认真听她说话、肯定她价值的大人。
李老师家住着两间土房，院里种满了青菜。见晓芸来，她放下手中的水瓢，推了推眼镜：“成绩出来了？”
晓芸点点头，把成绩单递过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李老师看了眼，长叹一声：“可惜了。”沉默片刻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你家里…肯定有安排了吧？”
晓芸把纺织厂招工和赵厂长的话都说了，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绝望。
李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进城，总比马上困在农村嫁人强。走出去，才有机会看到别的可能。”她从屋里拿出几本边角卷起、页面发黄的旧英语书，“这些你拿着，有空看看，别把学的都忘了。记住，无论到哪里，别放弃学习。人只要还在学习，就还有改变的希望。你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这说明你比很多同龄人都更有韧性和能力，别小看自己。”
晓芸接过那沉甸甸的书，鼻子一酸。这可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回家的路上，晓芸抱着那几本书，心里沉甸甸的。经过村口时，她看见几个媳妇坐在树下纳凉，嗑着瓜子聊闲天。
“听说了吗？老杨家的三闺女没考上大学。” “正常，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听说县里纺织厂的赵厂长看上她了？要给他家傻儿子说亲？” “哎哟，那可是跳进福窝了！虽然是个傻子，但人家是城里人呐！老杨家这下捞着了，晓刚娶媳妇的彩礼钱可不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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