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云低着头,像逃跑一样快步走过,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
路过村东头时,她听见隔壁桂花婶家传来熟悉的哭闹声。“我不管!我就要那支钢笔!凭什么二姐能买新笔?”是桂花婶的小儿子在撒泼。接着是桂花婶哄劝的声音:“乖仔别气,妈明天就让她把笔退回来给你!赔钱货读什么书,识几个字不就得了?”晓芸脚步一顿,想起桂花婶家大女儿小梅——和自己同岁,去年辍学嫁了人,换来的彩礼给弟弟买了辆自行车。她胸口发闷,加快脚步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弟弟杨晓刚在和奶奶吵吵。“凭什么给她做新鞋!那布给我做裤衩不行吗?她都要去城里享福了!” 奶奶哄着:“哎哟我的乖孙,一双布鞋才多少布?等她嫁进厂长家,多少新裤衩没有?”
晓芸心里一涩,低着头想溜进屋里,却被晓刚一眼看见。“哟,大学生回来了?”十五岁的半大小子,学着一副流里流气的腔调,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去了厂里,有点眼力见儿,别得罪我未来姐夫!听见没?我的自行车可就指望着你了!” 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姐姐生来就该为他换取好处的嘴脸,让晓芸胃里一阵翻腾。她没吭声,想绕开他。“跟你说话呢!”晓刚被她的无视激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手劲很大,“别给脸不要脸!要是敢把事情弄黄了,耽误了我娶媳妇,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父亲杨老根正好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只是闷声咳了一下:“晓刚,放开你姐。”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晓刚这才悻悻地松开手,朝晓芸挥了挥拳头,扭头走了。
晚饭后,母亲王秀兰带她去村支书家送东西,正好遇上支书家在招待镇上的警察。支书媳妇拉着王秀兰羡慕地说:“还是你有福气,晓芸这么标致,马上要嫁进厂长家了。看我娘家侄女,非要自己谈对象,找了个小警察,穷得叮当响,真是白养了!”那语气,仿佛女儿没能卖个好价钱是天大的失败。晓芸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忽然明白,在这个地方,女儿从来都不是女儿,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
周日晚上,王秀兰一边给晓芸收拾行李——几件姐姐们穿剩的、洗得发白的换洗衣服、那双来之不易的新布鞋、一小罐能下饭的腌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那些话,翻来覆去就是要她听话、抓住厂长儿子。
晓芸闷头听着,一声不吭。她默默地把李老师给的那几本英语书,小心翼翼地塞进行李袋最底下,用衣服盖得严严实实。
夜深人静时,晓芸正对着油灯发呆,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爷爷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他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确认无人察觉,这才快步走到晓芸身边。老人粗糙的手在怀里摸索许久,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芸啊,”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颤抖,“这个你拿着。”他枯瘦的手指解开手帕,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元,更多的是毛票和硬币,显然积攒了许久。“别让你娘和弟弟知道,”爷爷眼神闪烁不安,既有对孙女的心疼,又有背着儿子儿媳做小动作的惶恐,“在外头...一个人...买点吃的,别饿着。”
晓芸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看着爷爷皲裂的手掌和佝偻的脊背,明白这是老人偷偷砍柴、捡废品攒下的全部积蓄。晓芸的手微微发抖,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手帕,感觉重如千钧。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点头,将钱仔细地缝在内衣最隐蔽的口袋里,贴肉藏着,仿佛这样就能将爷爷那无声却沉重的爱也一并珍藏。
收拾停当,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趁着天没完全黑,去了邻村大姐家。大姐杨晓芳正挺着大肚子在灶房忙活,看见她来,有些惊讶。才二十出头的大姐,脸上已有了操劳过度的憔悴,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姐…”晓芸看着大姐的肚子和粗糙的双手,喉咙发紧。“听娘说了,你要去县纺织厂了?真好。”大姐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赵厂长家条件好,你去了是享福,别学姐,嫁个瘸子,一辈子窝在这穷坑里。”她说着,眼神黯淡下去。她已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婆家盼孙子,这胎压力巨大。“姐,我不想嫁那个傻子!”晓芸抓住大姐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了哭腔,“我才十六,我想自己挣钱,我想学东西…” 大姐猛地抽回手,脸色变得严肃甚至有点惊恐:“芸芸!你胡说啥呢!爹娘还能害你?女人的命不就是嫁人生娃?赵家条件多好,你别不知足!别再犯倔了,听爹娘的话!好好跟赵厂长的儿子处,早点把事定了,也好…也好帮衬帮衬家里,帮衬帮衬你外甥女...” 她说着,手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大姐的话像冰锥,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热气,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孤立无援。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大姐家。大姐的现状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如果不反抗可能面临的未来——不断地生育,劳碌,麻木,最终认同并维护那套剥夺她价值的观念。
回去的路上,她绕道经过村小学。破旧的教室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李老师还在批改作业。晓芸躲在窗外偷偷看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整个村子里,只有李老师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过:“晓芸,你很有天赋,一定要继续读书。”可是就连这样一点点善意,在这个环境中都显得如此奢侈。
周一凌晨四点,天还黑着,晓芸就起床了。她要走五里路到镇上,赶六点那趟唯一的班车去县城。只有爷爷悄悄起身,他站在灶房门口,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塞给她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声音沙哑而哽咽:“芸啊,在外头…好好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不舍与深深的无力感。
父亲杨老根也跟到村口,塞给她五块钱皱巴巴的毛票:“省着点花…在厂里,自己…当心。”父亲的话不多,眼神复杂,似乎有那么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对现实利益的考量和无奈。
晓芸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她最后望了一眼在晨雾中还未苏醒的村庄,那个生她养她却急于用她换取价值的家,心中那片柔软的地方彻底变得冷硬。这一次离开,不是逃离,而是斩断。
她踏着晨露走上通往镇上的土路,怀里的英语书和心口爷爷给的钱是她的全部武装,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
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迎面传来一阵轻快地说笑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骑车的正是邻居王老四家的闺女小玲。小玲穿着鲜红的呢子外套,黑色的确良裤子,脸上洋溢着被娇宠出来的自信,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像银铃般洒在清晨的空气里。“晓芸?你也今天去县城啊?”小玲笑着打招呼,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晓芸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打着补丁的裤脚。
晓芸低声应了一句,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装着腌菜罐子的布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看着小玲鲜艳的衣服和明媚的笑脸,再想想自己身上姐姐穿剩的、弥漫着陈旧气息的衣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不甘涌上心头。这酸楚和不甘没有化作泪水,反而在胸腔里淬炼成一块坚硬的、冰冷的铁。同样是十六岁的女孩,一个被家庭托举着去飞翔,一个却被当作筹码急于兑现。
“那我先走啦!”小玲清脆地道别,蹬着自行车轻快地远去了,那抹鲜亮的红色在灰蒙蒙的清晨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痛了晓芸的眼睛。
晓芸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这鲜明的对比,像最后一把锋利的镰刀,彻底割断了她心底对原生家庭残存的最后一丝眷恋。
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天边已大亮,曙光锐利地劈开云层。晓芸挺直了始终微驼的背脊,将那个代表寒酸出身的布袋牢牢抓在手中,不再隐藏。她目光平视前方那条延伸出村庄的土路,眼神里不再有丝毫波动,只剩下一种焚尽一切过往的冷冽。
她迈开步伐,一步一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向前走去,村口的风吹在脸上,像是要刮去她身上所有的过去。她将那个充斥着桂花婶的哄劝、弟弟的勒索、母亲的算计、父亲的沉默、大姐的麻木的村庄,彻底地、永远地抛在身后,再也没有回头。 晓芸走到镇上时,天光已经大亮。简陋的汽车站挤满了赶早班车的人,大多是挑着担子去县城卖农产品的乡亲,扁担两头箩筐里偶尔传出鸡鸭的鸣叫。几个像她一样带着行李的年轻人,脸上混杂着离家的彷徨和对未来的希冀,聚在一处小声交谈着。
她下意识地缩在人群边缘,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低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却与一身旧衣格格不入的布鞋。这双鞋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物,也是枷锁的象征。
突然,一个略带惊讶的尖细嗓音穿透了嘈杂:“哎哟!这不是老杨家的晓芸吗?”
她心头一紧,抬头看见同村的快嘴春燕嫂正挤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探照灯。“你也今天去县城?是去纺织厂报到吧?你娘这几天逢人就说,哎呦呦,可是天大的喜事,你要嫁进厂长家了,以后就是城里太太了……”春燕嫂的嗓门洪亮,毫不避讳,引得周围几个等车的乡亲都扭过头来,目光聚焦在晓芸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羡慕。
晓芸的脸瞬间烧得滚烫,那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胃里一阵翻搅,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窘迫。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而苍白的笑容。
春燕嫂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反而更凑近了些,带着一种探究的热情:“哎呀,以后当了厂长家的少奶奶,吃香喝辣,可别忘了咱们乡里乡亲啊!到时候可得拉拔拉拔我们……”她的话裹挟着浓浓的乡音和世俗的算计,织成一张网,将晓芸缠得更紧。
“车来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嗓子,如同赦令。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向前涌去,瞬间隔开了春燕嫂。晓芸猛地松了一口气,趁机抓起自己那个寒酸的布袋,几乎是踉跄地被人流裹挟着,涌向那辆扑扑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的老旧班车。
车门一开,混乱升级。人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挤,扛着麻袋的壮汉、挎着篮子的妇女、像晓芸一样背着行李的年轻人,全都挤作一团。晓芸瘦弱,被撞得东倒西歪,但她死死地用双臂护着胸前的包袱,那里贴身藏着爷爷的血汗钱和她的英语书,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武器。
“慢点!都慢点!往后走!往里挤挤!挤什么挤!”售票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面色被风吹得粗糙,嗓门洪亮且极不耐烦地吆喝着,一边粗暴地拉扯着堵在门口的大件行李。她一眼瞥见被挤得差点摔倒、脸色发白的晓芸,伸手用力拉了她的胳膊一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惯性的粗糙:“你这丫头,愣着干什么!拿好东西,往里走!找个缝儿站着!”
晓芸低声道了句谢,声音淹没在喧嚣里。她像一叶浮萍,被挤到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勉强站稳,把那个装着腌菜罐子和旧衣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抵御四周涌来的压力。鸡鸭禽畜的味道,车厢地板上沾着泥渍和菜叶,还有各种方言俚语混合成的巨大噪音,几乎要将人淹没。
春燕嫂也挤了上来,隔着一堆人和行李,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声喊:“晓芸!到了厂里安定下来,给家里捎信的时候,…得了势,可别忘了在厂长面前提咱们村呀……”
晓芸猛地转过头,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且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上,紧紧闭上眼睛,假装疲惫,假装睡着,假装整个世界只剩下玻璃传来的这一点点冰冷的清醒。窗外,熟悉的镇子景象——低矮的房屋、熟悉的供销社招牌、歪斜的电线杆——开始缓慢地、然后逐渐加速地向后退去。
售票员费力地挤过来,挨个收钱:“上哪?县城?一块五!”
晓芸慌忙睁开眼,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背对着人群,从内衣最里层贴肉藏着的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数出皱巴巴的一块五毛钱零票,递了过去。售票员利落地撕下一张小小的、薄薄的车票塞到她手里,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领、粗糙的手指和那一看就是攒了许久的零钱上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她什么也没说,捏紧钱,又继续吆喝着,向后挤去。
“突突突……”发动机剧烈地轰鸣起来,车子猛地一颠,终于驶出了车站,笨重的车轮碾过不平的土路,扬起漫天灰尘,模糊了身后的一切。
晓芸握紧了那张小小的车票,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弯月形的旧痕里。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田野、河流、远处的山峦、散落的村庄,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每远离一丈,心头那根几乎要绷断的弦,就似乎微妙地松弛了一分。车厢里依然嘈杂拥挤,混合着各种气味,闷得让人发晕,但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寂静正在心底蔓延——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狭小而坚硬的独立空间,正在缓缓展开。
她悄悄地将手探入怀中的布袋,越过冰冷的腌菜罐子和柔软的旧衣,指尖触到了最底下那几本英语书坚硬而粗糙的棱角。她轻轻摩挲着那份粗糙,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一颗漂浮不定、惶惑不安的心,渐渐落回了实处。
班车摇晃着,颠簸着,像个疲惫却固执的老人,载着她,载着一车的鸡鸣鸭叫、烟火气息和形形色色的人生,朝着那条漫长征途的起点,朝着那个未知的、却闪烁着微弱可能性的远方,坚定地、一步一步地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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