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刘香兰粗重的喘息和小芳紧张的吞咽声是唯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迹象。
晓芸背对着她们,面朝墙壁,闭着眼。她听着身后那几乎要窒息的沉默,心中那股汹涌的兴奋渐渐凝结为一种冰冷的掌控感。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前世几十年,她像背景板一样活着,被迫听了太多闲言碎语,看了太多蝇营狗苟,那些她当时无力反抗甚至不敢细想的细节,此刻都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刘香兰极其压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失去了所有娇脆,只剩下干涩和强压的怒火:“小芳,我们走!”
脚步声重新响起,不再是进来时的轻快傲慢,而是带着仓促和狼狈。刘香兰几乎是冲出了宿舍门,小芳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连关门都忘了,门虚掩着,留下一条尴尬的缝隙。
晓芸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额角的伤口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又开始突突地跳痛,但她毫不在意。这点痛,和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相比,微不足道。
第一步,立威,成了。
但这只是开始。刘香兰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懵了,暂时退缩而已。她一定会想办法找回场子。而晓芸需要利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更快地织就自己的防护网。
下午,宿舍楼渐渐重新喧闹起来,午休结束的女工们准备去上工。有人经过她们宿舍门口,好奇地朝虚掩的门里张望,看到晓芸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工伤”“娇气”之类的话,但没人再敢像之前那样大声嘲讽。
过了一会儿,林梅回来了。她看到虚掩的门和里面安静躺着的晓芸,脚步顿了一下,轻轻推门进来。她敏锐地感觉到宿舍里的气氛有些异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未散尽的紧张和对峙感。她看了一眼晓芸的背影,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茶缸喝了几口水。
“梅姐。”晓芸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虚弱,反而带着一种清晰的冷静。
林梅有些意外,应道:“哎,晓芸,你醒了?头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梅姐关心。”晓芸慢慢坐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梅,“梅姐,下午车间主任要是问起来,能麻烦您帮我跟王师傅请个假吗?厂医说让我休息两天。”
“行,这没问题。”林梅点点头,看着晓芸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总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又说不上来。好像……眼神定了很多,不再是那种惶惶不安的样子。
“还有,”晓芸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刚才……香兰姐她们回来了一下,可能对我有点误会。要是她们之后说了什么,您别往心里去。”
这话说得含蓄,但林梅在厂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她立刻明白过来,刚才那阵不寻常的气氛肯定是因为刘香兰又来找茬,但看样子……似乎没占到便宜?她狐疑地看了看晓芸,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就行,别想那么多。”
“嗯。”晓芸垂下眼帘,不再多说。
林梅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拿着东西出门上工去了。
宿舍里再次只剩下晓芸一人。她没有再躺下,而是忍着眩晕和头痛,爬下床,走到门口,轻轻关上了门,并插上了插销。
现在,是时候好好利用这“偷来”的、无人打扰的时间了。
她重新坐回床边,再次拿出那本英语书,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地寻求慰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饥渴的专注。字母、单词、语法……这些曾经晦涩难懂的东西,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通往自由的密码。前世,她也曾断断续续自学过,但总是被沉重的劳作和绝望的心境打断,看不到出路。现在,她知道掌握这门语言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是跳出这个牢笼的唯一跳板。
她看得极其专注,几乎忘我,连额角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重活一世,她的心性早已不是真正的十八岁姑娘,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坚韧和专注力,此刻完全倾注在了学习上。
一下午的时间悄然流逝。
傍晚,下工的女工们陆续回来。刘香兰和小芳也回来了。两人进门时,气氛明显僵硬。
刘香兰板着脸,目不斜视,仿佛当晓芸不存在,但那种刻意忽视本身就显得底气不足。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声说笑指挥小芳,而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只是偶尔瞥向晓芸方向的眼神,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小芳则显得更加忐忑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偷看晓芸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晓芸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依旧靠在床头看着书,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暗流涌动毫不在意。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比任何针锋相对更让刘香兰难受,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晚餐时分被打破了。
下工的铃声响起不久,宿舍楼里渐渐充满了去食堂吃饭的女工们的嘈杂声。晓芸正准备拿上饭盒,错开高峰去食堂,宿舍门却被敲响了。
离门近的小芳喊了声“谁啊?”,便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的竟是赵厂长的妻子,李爱菊。她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和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脸上挂着那种晓芸前世无比熟悉的、看似和蔼实则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笑容。她衣着体面,与刚下工、浑身带着棉絮和疲惫气息的女工们格格不入,一看便是从家属院直接过来的。
“请问,杨晓芸同志是在这个宿舍吧?”李爱菊的声音温和,带着干部家属特有的腔调。
小芳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声音都紧张了几分:“在的在的,李科长您请进。”她侧身让开,同时飞快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正准备出门的刘香兰也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这时,隔壁宿舍的孙丽芳正好路过门口,看到李爱菊,脚步立刻停住了,脸上露出关切和好奇的神情,很自然地就倚在门框边,像是等着看有什么事,实则是关注着晓芸的情况。
李爱菊笑着点点头,迈步走了进来。她的出现,立刻让这间拥挤的女工宿舍更显逼仄。几个正准备去吃饭的女工都停下了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
她的目光一扫,就落在了正从床边站起身的晓芸身上。
晓芸在她敲门时就已放下了饭盒。她的心在那一瞬间本能地揪紧,但她强行压下了那股战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李阿姨。”她开口称呼道,声音不大,但清晰。
李爱菊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额角的纱布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慈祥”了些:“哎,晓芸啊。听说你受伤了,老赵和我都担心得很。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厂医怎么说?”她说着,很自然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中间的桌子上,“给你带了点苹果和点心,补补身体。年轻人干活毛糙,得自己多当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领导家属对普通工人的关怀。但晓芸听出了里面的每一层意思。宿舍里其他女工都投来羡慕或复杂的目光,尤其是刘香兰,盯着那网兜红彤彤的苹果,嘴角微微下撇。
若是前世的晓芸,在众人注视下得到这份“殊荣”,恐怕早已窘迫不安,只会笨拙地道谢。
但现在的晓芸,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有些疏离:“谢谢李阿姨和厂长关心。厂医说没什么大事,休息两天就好。让领导费心了,这些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网兜苹果和点心。“……太破费了,我不能收。厂里已经负责医药费了。”晓芸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爱菊,直接而礼貌地拒绝了。
这话一出,宿舍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厂长夫人亲自来送东西,杨晓芸居然敢拒绝?刘香兰的眼睛瞪得溜圆,小芳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李爱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诧异,但她毕竟段位高,立刻又笑了起来,语气却加重了几分:“哎哟,这孩子,跟阿姨还客气什么?一点水果点心,算什么破费?……这也是老赵的一点心意,你不收,岂不是驳了厂长的面子?快拿着!”
晓芸沉默了一秒,忽然微微蹙了下眉,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的纱布,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坚持:“李阿姨,真的不是客气。医生嘱咐了,脑震荡需要静养,没什么胃口,饮食也得清淡。您和厂长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我实在心领了。厂里的关怀,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再次强调“心意领了”,却把“东西”推开。同时搬出了医生的嘱咐作为无可反驳的理由。
李爱菊被她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再劝。她仔细看着晓芸,总觉得这姑娘和之前见时不太一样了。眼神太静了,静得有点让人看不透。在这么多女工面前,她也不能真的强逼一个“病人”收下东西。
她只好顺势下台阶,笑容却淡了不少:“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主意正。行吧,听医生的最重要。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厂里说,跟阿姨说,啊?”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眼神却意味深长地又在晓芸身上转了几圈,这才转身离开。
小芳赶紧送她出去。
宿舍门一关上,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炸开了锅!“我的天哪!晓芸,你……你怎么敢……” “那是厂长夫人啊!还有苹果和点心!”刘香兰抱着胳膊,刚才的震惊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酸意和讥讽,她冷笑一声,声音拔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呵,有些人啊,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给脸不要脸。攀高枝没攀成,摔坏了脑子,现在又开始摆起谱来了,别是欲擒故纵的新把戏吧?可惜啊,演砸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她这话恶毒又刻薄,瞬间把晓芸的拒绝定性为不识好歹和故作姿态。若是以前,晓芸要么默默忍受,要么慌乱地辩解,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嘲笑。
但此刻,晓芸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刘香兰,脸上没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说是怜悯的嘲讽。她没有提高声调,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像一根针,轻易地刺破了刘香兰营造出的喧嚣:
“香兰姐这么懂攀高枝、拍马屁的套路,看来是经验丰富,没少实践吧?难怪对厂长家的事情这么上心,连人家送不送东西、收不收东西都惦记得一清二楚。这份心,用在自己身上多好,说不定早就不用挤在这宿舍里,对着几个苹果点心眼热了。”
这话一出,宿舍里顿时又是一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晓芸。这……这简直是直接一巴掌扇在刘香兰脸上啊!字字没提嫉妒,却字字都在说刘香兰嫉妒;句句没说巴结,却句句都在讽刺刘香兰想巴结而不得!
刘香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指着晓芸,气得像是喘不上气:“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血口喷人!”她气得浑身发抖,想破口大骂,却又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反击,因为晓芸的话恰恰戳中了她某些隐秘的心思,让她又羞又恼。
晓芸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我是不是胡说,香兰姐自己心里最清楚。至于苹果点心……”她目光扫过桌上那堆此刻显得格外扎眼的“礼物”,语气轻飘飘地,“香兰姐要是喜欢,刚才怎么不替李阿姨劝我收下?或者,你现在拿去?反正李阿姨也没说一定要我收,想必是谁收下都一样,全了厂长的‘面子’就好。”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将刘香兰架在火上反复炙烤。刘香兰要是真敢拿,坐实了贪小便宜和眼热;要是不拿,刚才那番酸话就更显得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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