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医务室的老大夫给她清理了伤口,包扎好,又掰开她眼皮看了看手电筒,嘟囔着‘像是有点脑震荡,得观察观察’。但车间里忙,医务室床位也紧张,最终只开了点止痛片,让一个同车间的女工搀着她回宿舍卧床休息,嘱咐说如果明天还头晕呕吐,就得去县医院。“她额角包扎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以及"工伤晕倒"的事迹,让她在回宿舍的路上收获了更多异样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和一丝看热闹的打量。
宿舍里,刘香兰和小芳正在午休前的短暂空闲里说笑。看到晓芸被同车间的另一个女工搀扶着进来,刘香兰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立刻别过脸去,假装专注地整理枕头,动作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和心虚。小芳倒是愣了一下,小声问了句:"晓芸,你没事吧?头还疼吗?"
晓芸只是摇了摇头,微不可闻地回了句"没事",声音干涩。她不想,也没力气再多说一个字。那个女工帮她走到床边,便也离开了。
晓芸沉默地、有些艰难地爬回自己的上铺——经过这么一闹,甚至没人再提下铺箱子的事,仿佛那块地方暂时成了无人敢碰的禁忌。她面朝墙壁躺下,身体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心里的冰冷和绝望更甚。重活一世的记忆——那清晰无比的、关于未来几十年悲惨结局的预知——非但没有立刻带来力量,反而像一座更沉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眼前处境的无望和窒息。
她以为自己逃出了山村,走进了工厂,就能靠双手挣一份生活,哪怕苦点累点。然而,现实的冰冷坚硬远超她的想象。这里有明目张胆的欺压,有趋炎附势的帮腔,有看似关心实则算计的"关照",还有周围人的冷漠。那个她视为希望和出路的工厂,转眼间在清晰的认知下,变成了一个结构更严密、更难挣脱的牢笼。
额角的伤一阵阵抽痛。她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未来该怎么办?即使知道了结局,她又该如何改变?她依旧渺小,无助。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过来,停在她的床铺下方。是昨天她刚进宿舍时问过她话、年纪稍大的女工林梅。她看着晓芸蜷缩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晓芸,"林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真诚的关切,"听说你被纱管砸了,严不严重?厂医怎么说?"
晓芸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关心自己,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还好…说有点脑震荡,让休息。"
林梅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斟酌了一下:"唉,你这刚来就……车间里的活就是这样,又累又危险,自己得多当心。特别是……"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压低声音,"……心神不宁的时候,更容易出事。"
晓芸明白她指的是赵伟纠缠带来的压力和刘香兰的刁难。
林梅看了看晓芸苍白侧脸上还未干透的泪痕,以及额角刺眼的纱布,心里也有些不忍:"你先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身体是自己的。"她看了看外面,"午饭时间了,我们都去食堂了,你…要不要帮你带点什么回来?"
晓芸此刻毫无胃口,只想一个人待着,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梅姐,我吃不下。"
林梅也没强求,只是又叮嘱了一句:"那行,你睡会儿吧。我们出去了,宿舍里安静。"说完,她转身招呼了一下刘香兰和小芳,"走吧,吃饭去。"
刘香兰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立刻跳下床,拉着小芳就往外走,经过晓芸床铺时,还是没忍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娇气。"这熟悉的、带着恶意的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中晓芸,让她瞬间又绷紧了身体。小芳扯了扯她,两人快步走了出去。
林梅落在最后,回头又看了一眼晓芸的方向,轻轻带上了宿舍门。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晓芸自己。窗外的喧闹和脚步声渐渐远去。
孤独和虚弱感再次包裹了她。但林梅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的善意,像一根细小的火柴,在无边的黑暗中划亮了一瞬。
额角伤处的抽痛,仿佛一个开关,骤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些来自遥远"未来"的、破碎却痛彻心扉的画面猛地在她紧闭的眼前炸开:刘香兰那尖利的声音,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耳边响起:"瞧她那穷酸样!""攀上高枝了呗!""厂长家儿媳妇了不起啊?还不是守活寡!"……不仅仅是言语,还有她故意伸脚绊她,在她洗好的衣服上甩泥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的嘲笑。
车间里永无止境的轰鸣,纺锤飞转,棉絮纷飞,沉重的粗纱管仿佛永远也换不完,腰酸背痛,手指被纱线勒出深痕,日夜颠倒的班次熬干了她的青春和健康,换来的却是微薄的薪水和一眼望到头的麻木。
那个智力永远停留在孩童阶段的赵伟,流着口水痴傻的笑脸无限逼近,带着不容拒绝的蛮力拉扯她,嘴里含糊地喊着"媳妇儿,陪我玩"……日复一日的恐惧、恶心和屈辱,夜里紧锁房门也无法驱散的惊惶。
赵厂长那张看似敦厚实则精于算计的脸,和他的妻子一唱一和:"晓芸啊,小伟是真心喜欢你,跟了他,你家里我们自然会照顾。""这厂里多少姑娘想进我们家门,我们是看你老实本分。"……用工作、用家人的生计、用流言蜚语,一步步将她锁死。而最深的绝望,来自一次只有厂长妻子在场的"谈心"——那个看似温和的女人,用一种讨论天气般的平常语气,说出了让晓芸如坠冰窟的计划:赵伟是傻的,但赵家不能绝后。她年纪轻,身体好,人也老实。以后,会让老赵和她"一起",给赵伟生个弟弟,就挂在赵伟名下,算是赵伟的儿子,这样赵家就有后了,她老了也算有依靠。话语里充满了为她着想、为家族考量的理所当然,但这番话却彻底剥去了她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毫无怜悯之心,将她完全物化成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当晓芸稍露迟疑,那温和面具下的威压便隐隐透出……
最终,她在病痛中被嫌弃地挪出厂长家,窝在那间阴冷的小屋里,咳得撕心裂肺,无人问津……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此刻脆弱的神经。她猛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来自"前世"的噩梦。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比刚才更加冰冷的绝望裹挟着她。那不是预知,那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一生!那无尽的欺辱、算计、劳碌和病痛……难道还要重来一遍吗?
她的手指无意中再次触碰到枕头下那本硬封皮的英语书。冰凉的封面此刻却仿佛真的带上了一丝温度。她慢慢地把书抽出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这本书,和里面那些陌生的字母、单词,代表着一个她完全不了解却无比向往的世界。那个世界也许同样艰难,但至少,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是脱离眼前这一切污浊和压迫的、仅存的一线微光。前世,她只是模糊地向往,这一世,她知道了这条路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了留在原地的代价是何等惨重。
恐惧依然在,茫然更深了。但在这极度的无助和绝望中,那个念头比前世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地冒了出来: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怎么离开?什么时候?她依旧不知道。前路一片漆黑。
但抱着那本书,感受着它的存在,晓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活一世的灵魂,即便被困在虚弱受伤的身体里,也终究是不同的。她知道了一些未来的轨迹,她体会过顺从的苦果。那几十年的折磨,此刻化作了最深刻的教训和最强烈的驱动力。
哪怕只是为了反抗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她也必须想办法,为自己挣一条不同的路出来。这一次,她或许可以更聪明一点,更谨慎一点,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包括那点可怜的"先知"。
离夜晚还很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却冰冷的光影。宿舍里空无一人,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连同那些记忆带来的心悸一同折磨着她,但晓芸的眼神在泪光之后,却渐渐沉淀下来,褪去了一些迷茫,多了一丝冰冷的清醒和蛰伏的决绝。
下午会怎样?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不能、也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倒在这里。那些记忆里的痛苦,将时刻提醒她,顺从和退缩的尽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忽然取代了之前的颤抖和绝望。眼泪止住了,脸上的脆弱被一点点擦去,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既然退让换不来生路,仁慈只招致更狠的践踏,那她就把前世受过的所有屈辱和折磨,都淬炼成此刻浸毒的刀刃。
她轻轻抚摸着额角的纱布,那里还隐隐作痛。这痛楚不再只让她感到委屈,反而像一剂猛药,彻底唤醒了她灵魂里被压抑了几十年的另一面——一个被逼到绝境后,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杨晓芸。
门外走廊传来了说笑声和脚步声,是刘香兰她们吃完午饭回来了。
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香兰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还哼着刚才没哼完的邓丽君小调,率先走了进来。小芳跟在她身后。
刘香兰习惯性地就想再刺晓芸几句,找回刚才被林梅打断的优越感。她走到屋子中间,扬起下巴,目光扫向上铺,用那种惯有的、带着嫌弃的腔调开口:“哟,我们的娇气包还没……”
“刘香兰。”
一个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冷意的声音打断了她。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破了宿舍里惯常的氛围。刘香兰愣住了,小芳也诧异地抬起头。这根本不是她们预料中那个怯懦、带着哭腔的声音。
晓芸缓缓地从上铺坐了起来。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过度透支情绪后的苍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刘香兰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闪躲和畏惧,只有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冰冷。
“你刚才吃饭的时候,嘴巴没闲着,手也没闲着吧?”晓芸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清清楚楚,“食堂张师傅偷偷塞给你的那包白糖,你揣进工裤左边口袋了。厂里规定,食堂物资不准私拿,你说,我要是现在去厂办说一下,你会怎么样?”
刘香兰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左边的口袋,那里果然鼓鼓囊囊的。她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你…你胡说什么!你血口喷人!”她尖声反驳,却掩不住那份猝不及防的惊慌。这件事晓芸怎么可能知道?!她明明做得很隐蔽!
晓芸没理会她的否认,目光又转向旁边已经呆住的小芳,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小芳,你上个月通过王干事从库房‘弄’出来的那捆瑕疵布,不是说要给你姐做衣服吗?怎么昨天看见香兰姐穿了一条新裤子,料子看着挺眼熟啊?”
小芳的脸瞬间也白了,眼神慌乱地在刘香兰和晓芸之间躲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刘香兰又惊又怒,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杨晓芸!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胡说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晓芸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竟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人看了心里发毛。“我至少不像有些人,一边拿着别人的好处,一边骂别人傻子;一边偷厂里的东西,一边装清高城里人。”
她顿了顿,看着刘香兰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用那种能冻死人的平静语调说:“赵伟是傻,但他爸是厂长。你说,要是赵厂长知道,他儿子整天追着跑的女工,背地里一口一个‘傻子’‘晦气’地叫他,还偷拿食堂的东西,赵厂长是会信我这个‘傻子看上的人’,还是会信你?”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捅破了刘香兰所有的虚张声势。她可以利用流言嘲笑晓芸,但她绝不敢让这种话传到赵厂长耳朵里!那会毁了她爸在厂里的前途,毁了她所有优越感的基础!
刘香兰指着晓芸,手指都在发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第一次在晓芸面前露出了近乎狼狈的恐慌。
晓芸慢慢躺了回去,背对着她们,留下了最后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以后我的铺位,我的东西,劳驾你们绕道走。大家相安无事最好。要是谁再觉得我好欺负……” 她没有说完,但那份冰冷的威胁和毫不掩饰的狠厉,已经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刘香兰粗重的喘气声和小芳不知所措的吞咽声。
她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土气懦弱的乡下丫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奚落、踩踏的对象,而是变成了一块冰,一块裹着毒、带着刺的冰,谁碰,谁就会手破血流。
晓芸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暴烈的兴奋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意。
善良换不来尊重,忍让只会招致毁灭。既然这个世界逼她,那她就做一个狠人。从这一刻起,那个逆来顺受的杨晓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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