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冷雨潇潇。
西部文献修复中心。
窗外绿意盎然,窗内一室静寂。一人坐在桌前,伏案写着最后一行字,“编号:Z-253306,南朝孤本(残卷)。”
许久后,那人抬起头来。只见他烟墨眉,珠玉眼,神姿灵秀,如古画上的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韵。
时梦君把笔放下,继续工作。他戴着雪白的棉质手套,左手轻按残破的纸页,右手握着一支极细的狼毫,笔尖蘸着特制的墨汁。
他的手极稳,笔尖墨如水滴入海般融入旧纸的纤维肌理,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古籍修复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轻微脆响。桌前的钟表在一刻不停地走,时梦君的手依然很稳,只是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门突然被用力地拍了几下,下一刻,有人径直拧开了门把手,掀开了门,门外的风灌了进来。
时梦君及时盖住了桌上的残卷,以免被风吹散。他皱眉看向来人。
来人倚在门框上,脸上皮笑肉不笑,“呦,小时老师,贵人多忘事啊,例会都忘开了?组长让我请您来了,走吧。”
“张老师,”时梦君懒得忍受对方的阴阳怪气,“告诉我错的开会时间,等真开会了,又跟组长说我迟到早退,这是第几次了?”
“呦,这就受不了了?”张念呵呵一笑,“年轻气盛,不懂得尊敬前辈,也就是你命好,投了个好胎,连带着工作都有人保驾护航。”说着他上下扫视了时梦君一眼,“不然……”
他的话头被匆匆赶来的组长截断了。
“小时啊,”组长手上拿着一份文件,“你上回修复的战国竹简获奖了,看这表彰文件,这可是咱们中心头一次,你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啊。”
“获奖”两个字一出,张念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忌恨,他在这十几年毫无成果,时梦君一个进来没两年的新人居然就拿奖了,他哪点比不上时梦君,老天真是不公平。
“什么开会,例会不是昨天才开了吗?”听完时梦君的话,组长看向张念,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地说道:“小张啊,心思要放在正经事上,才容易出成果。”
组长看向时梦君,接着说道:“你现在手上的南朝孤本修复项目,冲奖的希望也很大,中心很重视,好好干,小时,我看好你。”说完他拍了拍时梦君的肩膀,满意地走了。
张念深吸一口气,强压妒火,“恭喜啊时老师,前途无量啊。”
他径直走进时梦君的修复室,打量着室内的摆设,目光落到了桌上的瓷碗中半透明的浆糊上,“这修复浆糊好像有点稀了,可千万别影响修复质量,砸了中心的招牌。”
时梦君看着张念,嘴唇一掀,冷冷地说道:“要你管。”他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也懒着和看不惯自己的人粉饰太平。
张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哼”了一声就走了。
时梦君去了隔壁材料间,打算调制一份备用浆糊。时梦君取出一小袋特级小麦淀粉,熟练地称量、加水、加热,浅淡的谷物香气弥漫开来。
就在他用刮刀捻开刚熬好的浆糊时,一股异常刺鼻的酸味霍然窜进鼻腔。
明矾。
而且是过量的明矾。
时梦君目光渐寒,修复古籍所用的浆糊需纯天然,宁稀勿稠,中性无腐蚀,过量明矾会使纸张酸化,加速古籍脆化。这种常识,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所以,到底是谁在破坏他的材料。
这一整层楼,除了材料间就是修复室,许多修复室的门都是开着的。
时梦君端着那碗问题浆糊,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到张念面前,将碗重重搁在桌上,说道:“张老师,解释一下。”
正坐在工位上刷着短视频的张念被他惊得一跳,他看了看浆糊,又看了看时梦君,目光闪烁了一下,“哎呦,小时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年轻人毛毛躁躁的。”
他故作疑惑地大声说道:“这浆糊怎么了,味道真冲,这谁弄的……肯定是新来的实习生,我等会就去骂她,咱们中心谁不知道您来头大,真让您受委屈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他把“来头大”几个字加了重音,语气尽是恶意的嘲弄。
听到声音,一时间,许多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时梦君强压着怒火,正要开口,指尖却无意间拂过张念桌上的残卷,正好落在了那一小块疑似血迹的深褐色污渍上。
时梦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念,“你居然把我正在修复的南朝孤本拿走了?”
话音未落,时梦君指尖一疼。
“咻——”
一道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毫无征兆地在时梦君脑中炸开。
时梦君眼前尽是淋漓的猩红,温热的液体染透了他的半边脸,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只能怔怔地看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倾倒,他不顾一切地上前抱着接住了对方。
“阿时……快走……”那人一身甲胄尽是鲜血,他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赫然是穆无浔的脸。
那人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尽是不舍,他将一份染血的谏书放在时梦君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时梦君推远。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海潮般将时梦君淹没,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分不清幻境和现实。
时梦君头痛欲裂,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碰翻了修复台边缘的洗笔水杯。
玻璃杯碎裂的刺耳声唤醒了时梦君的神志。
溅起的水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那本南朝孤本残卷的边缘。
“天啊!”被争执声吸引来的同事发出惊呼。
“时梦君,你干了什么!”张念大叫,语气里尽是幸灾乐祸。
张念指着湿了一角的珍贵残卷,对着围过来的同事说道,“大家都看见了,时梦君破坏文物,他看不惯我,不但诬陷我给他的浆糊动手脚,还故意毁坏珍贵文物,叫领导来,快叫领导来主持公道!”
“先别着急。”时梦君强忍巨大的眩晕感和心悸,扶着修复台边缘面前站稳,压下心底因为幻境带来的恐惧,冷静地开口。
他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在场的人听到,“我诬陷你在浆糊上动手脚,诬陷?”
他指着张念袖口上还没清理干净的粉末,又指了指张念鞋底边缘粘附着的东西,“浆糊里的明矾就是你放的,你的袖口上,鞋底,还有材料间门口的地上,都有同样的粉末,需要查监控,报警,然后验指纹吗?”
张念瞬间僵住,刚才的幸灾乐祸已经消失不见了。
围观的同事窃窃私语起来。
“还有,”时梦君接着说道,“我破坏文物?这本南朝孤本残卷是中心指定我来修复的,在修复完成之前,我都有权保管它,你不问自取算是什么,盗窃文物吗?”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组长一句“怎么回事”,让众人闻声望去。
组长积威甚重,一个眼神看过来,时梦君面不改色,张念却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辩解。
一位同事上前,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讲清楚了。
时梦君说道,“组长,是我疏忽导致残卷的边缘被水打湿,我会全力补救的。”
组长点点头,认可了他的态度。一场风波,在组长的协调下暂时平息。
组长先是让围观的同事散去,再让时梦君带着残卷先回去,最后对眼神慌乱的的张念说道:“你跟我去一趟我办公室。”
时梦君对湿损的残卷做了紧急保护处理,他没顾上吃午饭,等终于把残卷善后结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他活动了一会酸麻的手臂,站起来,收好工具,将门锁好,走到中心门口时,饿意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好饿啊。”时梦君揉了揉肚子,他觉得他快要饿晕了。
一辆车刚好停在台阶下,一个男人打着黑伞下了车,那人眉目锋利,五官深邃,剪裁精良的西装衬出了他宽阔的脊背,挺拔的身形,这是一个瑶林玉树一样的人。
时梦君一见那人,就扑了过去,“穆无浔,我好饿啊,快带我回家吃饭。”
穆无浔家和他家交情很深。
穆无浔比他大两岁,他从小就追着穆无浔跑,两人算是竹马之谊。
毕业之后,他被忙着和私生子争家产的亲姐姐凌梦侠丢给穆无浔。
凌梦侠定时给穆无浔打他的生活费,还交代穆无浔看着他,他只能伸手找穆无浔要钱,导致他平白无故矮人一截。
撑着伞的男人稳稳接住了他,“怎么今天这么乖?”
坐上车后,时梦君虎着脸说道:“怎么了,我乖你还不乐意吗?”
穆无浔轻声笑,神色愉悦极了,“怎么会不乐意,我求之不得。”
时梦君转过脸去,一副不愿意再和他说话的样子。
“又怎么了?”穆无浔给他喂了一块糕点,“不是说饿了吗,先吃一块垫垫肚子,阿姨已经做好饭了,你回去就能吃了,今天都是你喜欢的菜。”
时梦君看着他,目光颇有些气鼓鼓的意味,“你果然还是喜欢听话的,可是我就是不听话。”
穆无浔将手中的糕点放下,皱着眉问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是谁让你受委屈?”
“什么委屈我都解决了,”时梦君得意洋洋,“我厉害吧。”
穆无浔失笑。
说话间,司机将车停稳。
两人下车上楼,现在他们住在市中心的顶层复式公寓,公寓原本是简洁的现代风格,时梦君搬过来后,一阵折腾,换成了清新治愈的田园风。
饭菜已经摆好了,时梦君坐下,刚吃了两口,脑中闪过白天时看到的画面,他头痛欲裂,心悸不已,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卫生间吐了起来。
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干呕。
跟进来的穆无浔扶住他的肩,轻拍他的背,高声喝道:“阿姨,快去叫医生。”他声音很稳,手上却在细微的颤抖,一遍遍地叫着时梦君的小名,“阿时,阿时。”
晚上九点。
主卧的床上,时梦君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他刚刚被强逼着喝了一碗苦涩的中药,现在头晕得很。
穆无浔坐在他床边。
因为时梦君抗拒喝中药,穆无浔深色家居服还被溅上了几滴药汁。
穆无浔低声问道:“阿时,你告诉我,今天你是不是碰什么东西了?”
时梦君没再回答他。
他睡着了。
壁灯光线柔和,照在时梦君苍白的脸上,穆无浔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时梦君微皱的眉心。
他起身去了书房,在了解完时梦君今天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打了另外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查一个叫张念的人。”
就在他说话时,两公里外的修复中心,时梦君修复室的密码锁无声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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