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焰猛地一跳，映得萧琢脸上血色尽失，那双惯常淬着冰渣子的眼，此刻裂出骇人的空茫。他喉结急剧滚动，像是被那截森白骨头噎住了呼吸，所有预备好的诘问、冰冷的威压，甚至三年积攒的恨与疑，都在这一眼里碎成了齑粉，被穿堂冷风一卷，散得无影无踪。
他身后，缇骑按刀的手纹丝不动，可空气中绷紧的弦却无声断裂，杀气压不住惊疑，在这破败草庐里荡开无声的涟漪。
裴珩却不再看他。他又低低咳起来，用那方素帕掩着唇，肩胛耸动，每一声都耗着所剩无几的气力。半晌，他缓过气，极小心地将那截指骨放回膝上完整的掌骨位置，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安放一片羽毛，一碰即碎的梦。
“雨大了，”他声音嘶哑，被咳嗽磨得不成样子，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火上，并不看门口那尊煞神，“督主若不嫌污秽，可进来暂避。”
他竟像是在招待一位不速之客，而非面对索命的阎罗。
萧琢猛地向前踏了一步，玄色官靴踩碎地上溅落的木屑，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周身戾气翻涌，几乎要凝成实质。
“裴、珩！”这两个字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裹着血气和冰碴，“你弄这副骨头……摆在这里，是想告诉本督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副白骨，却又像被烫到一般，无法久驻。那骨头每一处轮廓，都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蜷缩在雪夜街角、被他用一碗热粥救起的少年身影，残忍地重叠。
裴珩终于抬眼看他，昏黄光线下，那双曾洞悉无数诡谲阴谋的眼眸，此刻只剩一片温润的疲惫，像被雨水彻底浸透的灰烬。
“故人遗骨，总要有人收敛。”他答得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指骨上的旧痕，“督主当年……不是验看得很清楚么？”
“你——！”萧琢眼底瞬间赤红，绣春刀铿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杀意如潮水般扑向那灯下枯坐的人。
裴珩却像是浑然未觉那迫在眉睫的死亡，他只是看着那截指骨，轻轻叹了口气，低语般喃喃：“他小时候……这里受过伤，落疤后，总嫌不好看……”
话语戛然而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上渗出暗红的血点，触目惊心。
萧琢握刀的手僵在半空，那血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一颤。他盯着裴珩苍白唇角那抹刺眼的红，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暴怒和毁灭欲，突然被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恐慌狠狠刺穿。
三年前诏狱冰冷的地面，他掷下那盛着断指的锦盒时，这人眼底是否也曾有过一丝……这样的红？
不。那时裴珩只是看着他，用那种他至今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空洞眼神，安静地承受了一切。
为何如今又拿出这副骨头？！
是嘲弄？是布局？还是……
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心底——江南的案子……
“江南的案子，”萧琢的声音绷得极紧，每一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试图重新抓住主导，将一切拉回他熟悉的、充满阴谋与背叛的轨道，“你怎么解释？”
裴珩用帕子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迟缓而费力。
“督主是来查案的？”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案发现场，不在此处。”
“少给本督装糊涂！”萧琢逼近一步，刀尖几乎要指到裴珩鼻尖，“手法！与你当年所破之案一模一样！世上除了你，还有谁？！”
“世上能人辈出，”裴珩微微后仰，避开那凛冽的刀锋，呼吸因方才的咳嗽仍有些不稳，“或许……是督主结案时，仍有疏漏？”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萧琢脸上。
当年“玉面罗刹”案，虽由裴珩主导，但最终收网定罪，他萧琢作为协同办案的东厂新锐，亦是参与了全程。裴珩这是在暗示，真凶可能当年并未伏法？或是……同党？
而这暗示，偏偏撞上了他心底最深处、三年來夜半梦回时偶尔蹿起又被强行按下的那一丝疑虑。
萧琢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裴珩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狡诈、慌乱或得意的痕迹。
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
风雨声似乎小了，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萧琢猛地还刀入鞘，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不再看那副白骨，目光如冰锥，钉在裴珩脸上。
“本督会查清。”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裹着寒意。
“若让本督发现，与你有一丝干系……”他未尽的话，是比刀锋更冷的威胁。
裴珩微微颔首，竟像是赞同：“理当如此。”
萧琢拂袖转身，玄色曳撒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看好这里！”他对着门外缇骑冷声下令，“没有本督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幕中。
破败的草庐内，重归寂静。
裴珩独自坐在灯下，听着窗外渐沥的雨声，许久未动。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帕子上那抹暗红，眼神空茫地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重新拿起那截无名指骨，指腹一遍遍描摹着那道熟悉的旧疤痕迹，无声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窗外，檐水滴答。
更远处，小镇灯火次第亮起，人间烟火气隔雨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一场时隔三年的重逢，于风雨孤灯中开场，裹挟着旧骨与新案，疑云重重。
而江南连环白骨案的血腥帷幕，才刚刚揭开一角。
（未完待续……）
虐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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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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