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天色阴蒙,方下过一场雨。
乐擎枝是在一阵细微颠簸中睁开眼的,此刻他蜷在行驶的马车内,身上盖着谁人玄色外袍,暖暖的香香的。
他睡眼惺忪,缓缓坐起身:“如何?”
“发现了好东西。”齐遐轻语笑说。
“什么好东西?”乐擎枝跟着他放低声音。
“罗半夏罗上公的‘秘密文书’。”齐遐冷笑,凑过去坐,继续,“他所推崇的新法根本不适合现在的境况,甚至可以说是相悖的,最终只会把这个朝廷搅得松松散散,所以他们最终想要的是什么,岂不是很容易就清楚了?‘重整朝纲’只是说着好听,讲明白了,就是一个打着的幌子,不是么?”
上回,属于新党还是旧党,他答他是中立,可现下这番话倒是有点几分不可明说之意。
乐擎枝拉来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上“中”字,再甩上一个疑惑的眼神:“你究竟属哪一方?”
齐遐盯去那双平静似水的眼,沉默须臾,开口。
“你可知道,从小到大,除了笑,你的眼神一直很悲伤,眼尾…有一点垂垂的,不,也不能说是悲伤……更像是……深潭,望不到底。”
“还有你身上这花,牢里定是不能纹这么漂亮,是搁哪儿、找哪个大师纹的?”齐遐手指摩挲过他面颊。
这厮又在避重就轻扯话题。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乐擎枝闭上眼别过脸,换一问法,“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齐遐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乐擎枝以为他都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冒话,言语重若千钧。
“再无枉死,四海承平。”
与此同时,外面又轻轻滴答起雨。
-
齐遐:“姜大人。”
县衙晨会,堂内气氛肃杀,乐擎枝照例装作齐遐的小侍挨在侧后方。
齐遐:“昨夜运送粮草的路线、时间,知之者甚少,而山里出来的劫匪却能精准设伏,时机与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恐怕不是一句‘流匪作案’能解决的吧?”话语平静,但总有种威压。
众官面露惊疑,窃窃私语。
姜县衙:“大人…您这番话,恕下官愚钝,未能领悟其意,若非流匪,那会是什么缘由呢?”
齐遐转眼扫视:“各位,昨晚焚尸时的蓝火,可都看到了?”
众官立即连连点头附和,声音杂乱。
“看到了看到了!”
“甚是骇人!”
“确是蓝色无疑!”
姜县衙同样不例外,跟着点头。
齐遐勾唇:“那么,诸位觉得,那火是天罚降灾,还是……”最后二字,他咬得稍重,“…**?”
一片死寂。
有一小官壮着胆子颤声问:“大、大人…指正**,可有凭证?”
“当然有。”齐遐单手叩桌。
门旁侍人领意:“传证人入堂——”
只见进来的证人一身破旧道袍,披散着堇色头发。
是贺年好——他进来后还很不屑地飞快看了齐遐一眼。
齐遐并不理会贺年好的眼神,对着姜县衙和众官继续说:“昨夜点火之前,不是做了祭祀法事吗?人是姜大人您亲自请来的,至于那人做的法,究竟是安抚亡灵的镇魂之术,还是招引邪祟的巫术?村里半数村民都明眼看着,而这里恰好有一位路过此处游历的正统道士,就让他来辨一辨,如何?”
众官继续悄悄谈论什么。
乐擎枝有点疑惑,贺年好当时在寺庙,怎么可能看到火呀?
姜县衙瞧一眼齐遐,再瞅来贺年好,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那便请这位道长说说吧。”
贺年好先是像模像样地朝周围扫视一圈,指着其中几人随口说出了他们的面相特点,甚至家中近期发生的一些私密小事,以及证明自己绝非骗子。
随后清清嗓子,颔首道来:“昨个那仪式,我远远望见了,的确不是镇魂法,是巫术,是邪术,可以用来召唤鬼灵,绝非良善之举。”
堂内一片哗然,议论声变得有些大。
“怎会如此!”姜县衙面露气愤,赶忙解释,“恕下官无能,下官不懂这些鬼神之事、祭祀礼法,择人不忧,择人不周,待散堂后,下官立刻命人把那巫师斩首呈过来!”
嘈杂之中,齐遐气定神闲摇摇头,开口言:“煽动鬼神之事,从而引起慌乱……好手段啊,这回是昌南,下回是不是就想着整个江南、整个大示了?”
姜县衙额角冒汗:“大人,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下官怎敢?”
于此间隙,贺年好被请出堂去。
齐遐笑眯眯望着姜县衙,道:“据我所知,大人和上面某位可是交情匪浅,情同手足。”
姜县衙装傻充愣:“谁?”不过任谁都能看出其脸色骤然煞白。
下座哑然。
齐遐:“就算非你,亦另有其人,藏了不少心思,什么‘流匪’‘山贼’,真要说的话,恐怕是谁的‘私兵’吧?”
“但这法子也太蠢了,直接劫赈灾粮,不被发现才怪呢,劝那些人还是去试试搞几块地,自己动手去种,这样比较稳妥。”
“至于某些东西,我会亲自呈到皇帝陛下面前,请陛下圣裁。”
没有人敢说话。
齐遐舒展了坐姿,叹口气:“不说这些了,都是以后的事情,先处理处理眼前的吧,来,下一项议题——”
……
第二项议题才开始一会儿,乐擎枝便感觉脑袋里有轻微刺痛,心口也偶尔抽痛,可能是没睡好?
他悄悄跟齐遐打个招呼,溜去马车里休息,过路时竟然见巷里那个神秘老头搁县衙门口的某个无人角落听着。
乐擎枝心中生疑,朝那喊一声:“你来做什么的?”
老头闻言,瞟他一眼,慌忙跑走。
*
车内十分暖和,伴着来时余留的沉香味,乐擎枝迷迷糊糊间睡下,醒来时已经躺在客栈床上了。
齐遐坐在床边,见他醒来,问:“头晕?”
乐擎枝有气无力:“…不是头晕,就是身上,痛,绞痛。”
“高初香她等会儿过来给你看看,我先走了,乖。”齐遐摸摸他脸,再摸摸自己额头比较温度。
齐遐起身离开了,身上游走的疼痛似乎更加清晰了,并不剧烈,但足以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安宁。
何况乐擎枝怕痛,他侧卧,微微蜷起身子,试图缓解。
他看着窗外,外头的雨似乎下的有点大。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乐擎枝应道。
门被推开,高初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她戴着面纱,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红肿,不过情绪稳定了许多。
高初香:“齐大人说你好像不太舒服,我熬了碗安神汤,现在还有点烫,你等过会儿凉些,趁热喝了。”
乐擎枝:“有劳了。”
高初香把汤药放在旁边的矮几,自己再过来看看乐擎枝的状况。
“齐大人说你并不头晕?”
“嗯。”
“最近有没有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生水?生食?没处理好的鱼虾或菌子?”
“没有,都是客栈给的饭菜,跟你们吃的是一样的。”
“只是身上痛,具体是哪里痛?没有想呕吐的感觉吗?”
“就是…身上痛,说不清,一会儿这儿痛,一会儿那痛,密密麻麻的,像有虫子在里面啃骨头一样,没有犯恶心。”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今晨。”
……
高初香问得仔细,乐擎枝也一一作答,最后她把那碗凉到能入口的安神汤端过来喂给他。
女孩稚嫩的脸上显现出疑惑:“奇怪…你这症状,肯定不是染上了疫病,我见过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三百了,只是这种游走的隐痛,还从未见过,先喝了吧,应该会缓解一些,至于原因我再好好想想。”
苦死了,乐擎枝强忍着咽下。
高初香收过空碗,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把碗放去一旁,略显局促地站着,回身面对乐擎枝,目光移来移去,抠手:“那个…可以跟我聊聊一些事吗?我…想不明白,想不通,想不着。”
乐擎枝有些困惑:“但说无妨。”
高初香犹豫片刻,道:“你觉得…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乐擎枝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诡谲的沉默。
高初香几乎是在话语落地的同时,后悔问出来了。
她红着耳根:“当,当…就当我没问吧!!”
乐擎枝眨巴眨巴眼。
“就是…那个…呃,村口那个老爷爷说安命…染了疫病……”
什么意思?他还是听不懂高初香什么意思。
“我想去…看看安命的情况,不去救的话,他可能就一个人死在庙里了……”
老头和安命居然认识?
乐擎枝:“他和安命很熟吗?怎么知道安命病了?”
高初香摇头,她并不清楚。
此刻,乐擎枝身上还是微微发痛,这些痛的来源很奇怪。一会儿后脑勺,一会儿脚底,一会儿手臂,一会儿心口,一会儿胃……他拼尽全力,全神贯注盯着高初香的脸。
他这几天是这么端详高初香的脸,越看越熟悉,总觉得曾在哪儿见过。
忽地,他终于想起来了。
高初香的脸,和游学夜的梦中,那张双目溢血的妹妹一样。
年龄亦和当下的她无异。
她会死的,她是要早死的,她没准就死在昌南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高初香瞧他脸色不对,急忙凑过来。
乐擎枝摆手:“啊,可能真是吃坏肚子了,过会就好了……后面的寺庙吗?待雨小些,我跟你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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