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下午,雨暂歇,留下阴云。
高初香用上等好药熬来的安神汤,按理说,镇定效果应是立竿见影。
可乐擎枝半睁半合眯上一会儿,身上痛苦未有减轻,反倒更添几分,如细密针刺。
算了,只是痛而已,他又不会死。
于是起身来到高初香房内,嘴上说已经无碍。
“可以了?可是身上好些了?”高初香停下手中择药草的动作,担忧地望向他。
“…嗯,好多了。”
高初香又不蠢,她一眼看出乐擎枝面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额角甚至渗出薄汗。
她一边继续整理草药,一边再三劝说乐擎枝不要拖着病体出去走动,但也做不出什么实际举动来强行留下他。
二人简单收拾收拾,乐擎枝便再次敲响贺年好房门——又不在客栈。
*
与此同时,地府森罗殿。
贺年好不知第多少回给急召回来。
府君今日是女相,祂双眼上下一扫,瞧他这副道士打扮,没绷住笑:“哟,哟,哈哈哈哈……小十八司呀,你这就是在那哪儿体验生活?”
小帽缝制劣等,衣服粗布炸线,腰上几绕没有光泽的珠串,栓有一张随手画的小八卦阵,歪歪扭扭。
这哪里是平时那个时髦好打扮的十八司大人啊!
贺年好没好气地翻白眼:“死老太婆,笑啥,有啥好笑的?!”说着,扯扯身上皱巴巴的道袍,满脸晦气。
府君招招手,侍人端着一个盘子碎步走进来,盘中放有三颗黑丸。
祂扶额,罕见自省:“哎哟,不说这个,你瞧本座这脑子,忘记给你了,‘纯化’不是今夜就是明儿了吧,时间不早,快快过去,给他服下,不然‘纯化’的作用可就要过头了。”
说着,盘中那三颗色泽诡异、黄豆大小的丹药飞向贺年好
贺年好接过那几颗丹,入手一阵寒意,嘴里骂骂咧咧,挥挥自己不合身的宽大道袍,赶忙转身离去。
*
雨后山路泥泞湿滑,周围尽是土腥。二人戴好面纱,来到寺庙。
“安命——安命你在吗——?”高初香朝殿内呼喊。
一片死寂,连鸟鸣都没有。
乐擎枝则在她后头小喘气忍着痛,步步走,步步如针扎。空气湿冷,亦不由地拉紧外袍。
初香呼唤几声,没有回应。
“安——”戛然而止。
当她再要呼唤,一个人从殿内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不是安命,而是在村口算命的那个古怪老头。
老者眼眶凹陷如黑洞,乐擎枝细细望去,这才发现他一目已眇,正要回忆这是否在从前就有时,老头声带沙哑,沉道:“他就在里面,随我来吧。”
乐擎枝肚里疑窦丛生,老人只是用平和的微笑望着二人,继而转身往大殿深处走去。
二人自然跟上。殿内依旧弥漫那股陈旧的血腥味,蛛丝网层层缚结,脚风袖风卷起尘灰。
即要靠近大殿背后那尊同样残破的千手佛像时——
倏地,“扑通”一声。
老者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晕死过去,四肢甚至开始微微抽搐。
高初香吓得惊叫一声:“心疾?!”
乐擎枝比她快一步,率先箭步至前,蹲下察看。老头气息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就在他要探过手去试试鼻息时,听见什么细微动静。
他顺着声源去看,见一颗浑圆的黑珠子落在老人袖口旁边,还在滚动,尚未停下。
黑曜石珠子,江东慈幼局,附身……
乐擎枝瞬间意识到什么,来不及多想,拽着高初香衣袖就要往外跑。
他力气不大,高初香年龄不大倒浑身蛮劲,她别开他手:“喂!你做什么?!他这种情况不及时做救助,真的会死的!!”
乐擎枝脸色阴沉可怕,没空解释,只想强行将她拉走,可就在这再次伸手的刹那,眼前闪起白光!
待神目清明,本在眼前的初香和那老者竟已凭空不见!他僵起身板呆着脸,急忙朝殿外冲去。
一腿欲跨台阶,只一声砰,又被弹回来。
是结界!出不去!
背后传来沉闷轰鸣,他回身一瞧,周围地砖碎裂,破碎的千手佛像缓缓沉入地底。
紧接着,另一尊比祂更大的更诡异的千手佛像从地下升起来。这一尊石头制成,没有头颅,倒置姿势。
在祂身躯中央,剖有一眼半人大小的洞,里面漆黑一片,仿佛通往一个新的世界。
佛经声密密麻麻贯入耳中,声音愈来愈大,震得头痛欲裂,眼前一黑。
须臾,诵经声消失,乐擎枝睁开眼,四周依旧一片黑暗。
猝然,前方亮起微微火光,摇晃光影中,安命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背后,似有若无地笑。安命的身后,是一个黑曜石祭台,上面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佛头,看起来像是从那倒挂佛上取下的,颈部残缺,脸上道道裂缝,或曾因裂开而拼合,渗出微弱红光。
此刻的安命,哪里还有半分流浪人的模样?脚踩黑色高跟靴,身披黑斗篷。
衣角挂有一尖鸦羽的斗篷。
乐擎枝看清他这身装扮,咬牙切齿,几乎笃定:“是你。”
身体又绞痛一下。
安命终是卸下那副虚与委蛇的伪装,狡黠而笑:“现在才认出我,未免太迟了些…呵,你果然跟着她过来了。”
浅发色…浅发…当时看到的眉目……
就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杀了盛心筱!!杀了他的母亲!
他一并想起之前,姐姐说的,家中惨祸事后,百十来只乌鸦从家后飞离去……
那不就是……
就是他们杀了他全家!!!
乐擎枝怒火中烧,赤手空拳扑去,安命即从身后拿出那把铁链弯刀,就着铁链随意挥动,左一刀右一刀,轻易在他身上划开道道口子,深可见骨。
心口,腹部,脖颈,手臂,大腿……非人的黑色血液横流,但没有气味。
“你是谁?!”伴着剧痛的乐擎枝声嘶力竭,“你到底是谁?!”
他最终支撑不住内外交加的、撕裂的痛苦,近乎崩溃,以跪伏姿势瘫软在地,发泄般哭着。
安命瞧他身绵延混乱的黑污,心中不免生疑,随即一凝,蹙起眉头:“黑血……”
至此,安命才反应过来什么,继而收敛笑容,举起弯刀对准他脸上青莲纹身,严肃沉道:“…你,不是人。”
乐擎枝强拖支离躯体站起,面色苍白如纸。在对方迟疑目光间,他掌心虚握,青光一闪,玉箫赫然在手,化为一刃长剑,寒光凛凛。
“也好。”安命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个鬼够顶十个人头,正好把你送给‘它’。”
乐擎枝仰头,长剑刮地,坚定踏上前去,就在两人相距不足五步时刻,安命手腕一抖,连着弯刀的铁链如毒蛇般甩去,直取咽喉。
乐擎枝反应迅速,抬手拼力一挡——
“铮——!”
碎链散于空中,坠至地砖,叮叮当当砸在地上。他生生一剑劈断弯刀铁链!
安命首次愕然,旋即身影一闪,如黑风般掠回匕首,眉间见怒,更加凌厉狠辣。
这边,乐擎枝尚分不清是体内的痛更甚,还是外在刀伤的痛更甚。安命手攥刀柄,继续发起攻袭,势不可挡。
他每次格挡、每步闪躲,都耗尽气力。
昏暗之下,二人缠斗,乐擎枝近乎砍不到安命衣角,良久,终抵不住身上疼痛的折磨,拄剑而立大口喘气。
安命停手,同样微微喘息:“真是要强。”
就在这短短一瞬,乐擎枝身上变得怪异无比,他那些伤口上不受控地钻出缕缕黑气,如雾般缭绕周身,原本清亮如水的眼眸也黯然下去,空洞无神。
整个人像失了魂儿、断了气的行尸。
安命见状,心生警惕,闪身后撤。
乐擎枝居然再次站起,他深深低头,发丝绺绺垂前摆动,一步一步沉沉走来。
安命不敢妄动,举刀,静静待他走来。
一步之遥,乐擎枝手中长剑挥出——
白光断器。
顿将质地特殊的弯刀劈成两截,
安命脸上闪过惊怒。
显然,此刻状态异常的乐擎枝,赢了——单凭武功,这很神奇。
乐擎枝不续动弹,杵身垂头,只字不语,好似一尊落败神像,无人清扫,无人理会——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你!”
安命嗔怒一声,甩下手中半块刀,放弃近身纠缠,猛地转身向后,食指中指相并一勾,台上的佛头迸裂,石块飞溅,红光炸开、随空蔓延如血丝。
呈出内里的黑水晶架,雕工精致。
架上,一把半开的黑扇子,扇骨是浸血的人的掌骨与手指骨,扇面勾勒曼陀罗花纹。
黑扇不绝地吸食周围缠绕的魂灵,那些黑色的血色的魂灵密密麻麻蠕动,挤破头要钻进扇,像极蚂蚁归巢。
正是鬼扇。
安命甩手向后,鬼扇随其动作,破开那些蛆虫似的魂灵,爆开血雾,凄厉地飞了过来。
所过之处,发出细微的冰晶碎裂声。
乐擎枝依旧没有动静,而那扇子已直逼眼前,直刺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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