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结束后,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未愈的伤势,罗元决定告别京畿,返回老家安心养伤。
启程那日,天色微青,璇玑与公子景特地前往城外送别。
见到两人,罗元先是一怔,在听见璇玑说她是来送自己时,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真切的笑意。
他凝视着少女,言辞恳切而温暖:
“此番离别,万望珍重。殿下这份心意,罗某铭记在心。”
然而看向公子景时,眼神却微微一暗,“夏侯公子愿意来送罗某人,罗某人……不胜感激。”
——毕竟他回老家的决定,完全是公子景要求的,罗元原想留在帝都养伤,谁知春猎一结束,公子景便派人给他送来盘缠,温和而坚定地要求他,三日之内离开帝都。
面对罗元的话,公子景只是微微一笑:“罗公子此番否极泰来,日后定能有大的造化。”
罗元却没理会公子景,只是注视璇玑。
他似是有些迟疑,半晌,才重新开口:
“之前是我对殿下有偏见,所以才妄议殿下和太元新政,但……现在我已经知道殿下的为人和一颗赤子之心,更知道,太元新政是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哪怕失败,错也不在殿下。”
“如有可能,他朝我身体痊愈,还是会进帝都求学,还望殿下届时能够冰释前嫌,莫要介怀。”
罗元的一席话说得诚恳无比,黑眸里亦是闪烁着希冀的光。
虽然两人都知道,大兆官员选拔时一定会以身体健全者为先,罗元这一去,想再回来怕是机会渺茫。但璇玑仍是点点头:
“只要你有能力,有治世之心,太学的大门,自然永远为你敞开。”
此言一出,公子景的眸子瞬时暗沉下来,掩在流云广袖下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微微攥紧——还想回帝都太学?呵,哪有那么容易!
就算他想,自己也必定不会让他回来。
他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想留在帝都,是为了什么吗?!
罗元却没有察觉公子景神色的变化,只是向璇玑拱手长拜:
“多谢殿下!等殿下登基称帝,草民一定鞠躬尽瘁,为生民立命!”
璇玑拍了拍他肩膀,罗元却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他伤口,璇玑赶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道:
“抱歉。”
顿了顿,又道:“加油。”
虽然不知道“加油”是什么意思,但罗元还是道:“殿下也一样。人生七十年,宠辱浮云间,今朝如何暂且不论,但殿下一定要相信,来日可期。”
不过上马车前,他又微一顿足,迟疑道:
“殿下,关于当年师太傅和叶少傅自尽的事,我曾听叔父提过一嘴。它的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指示叔父弹劾之人,大有来头,殿下如要追查,定要小心。”
面对罗元的嘱咐,璇玑只是颔首,“放心,我不会那么傻的。”
罗元这才松口气。
随着车夫的一声“驾”,晨曦的微光里,马车摇摇晃晃,渐成地平线上一点,唯余尘烟漫卷,马铃轻响渐杳。
“景,我们回去吧。”送走罗元,璇玑笑着向公子景道。
公子景却摇了摇头,向璇玑道:“殿下先回去吧,景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
虽然不知道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璇玑还是点点头,自己回宫了。然而,她刚一转身,公子景立即吩咐侍从顺安:
“派人骑一匹快马去警告罗元,他如果敢回帝都……”
少年的嗓音蓦地转冷,眼里亦是凝结着一层沉沉的寒霜:
“我能从狼口之下救他性命,也能让他再次葬身狼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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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明华殿,璇玑想了很久当年老师下狱的前因后果。
她记得,无论是太傅师邝还是少傅叶禺,都是被罗颂以“奸利”的罪名弹劾,导致锒铛入狱。
所谓奸利,师邝是“奸”,因为他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令官场**之风盛行。而叶禺是“利”,因为他包庇交税官员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行为,获取大量的非法利益。
但实际上,无论是师邝和叶禺,抄家后,都只抄出了寥寥百金。最后真正坐实两人罪名的,其实只是几件翡翠摆件罢了。
也正是那几件翡翠摆件,令两位老师最后在羞愤之中自尽。
罗颂死前既然说老师自尽的事另有隐情,是不是就是指的这个?
她正思索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抬眸看去,原是女帝身旁的掌事姑姑念薇。
见到璇玑后,念薇屈了屈膝,道:
“殿下,陛下唤您去昭阳殿一趟。”
原来,围猎结束没两天,丞相姜璘便向女帝禀奏,将狼患与朝政失德关联,视为 “苛政致灾”。太尉云震同样上疏称 “狼,贪暴之兽,侵欲崇侈,今群狼横行,殆苛吏诛求、民不聊生之应”。
女帝对此重视非常。
再怎么说,她都是盛华洲的中庭地区,有史以来第一任女性统治者,自然不想自己日后在史书上落得一个“苛政”的名声。
不过……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璇玑很是迷茫。
抵达昭阳殿的时候,春日的阳光如同瀑布般垂落,殿顶铺设的琉璃瓦泛着水面一般的粼粼金光,底下成排摆放的水缸里养着的荷叶亭亭如盖,被风一吹,清香扑鼻。
女帝命人在龙柏树下设了竹棚,穿着家常的莲青色长裙,倚在竹棚的沉香矮塌上一边看奏疏,偶尔抬眸看看满园春色。枝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宛若碎金,衬得她肌肤润白,似冰雪般无暇。
璇玑一看便知道,这肯定又是她老爹的手笔。
要知道她老娘一心一意争权夺利,从来都没这么风雅。
果不其然,她略略扫了一眼,在竹棚附近,瞥见到内侍打扮的白衣男子——即便因为戴着人皮面具而显得容貌普通,但整个人长身玉立,如同一竿修竹般惹眼。
也不知道这夫妻俩到底要玩角色扮演到什么时候。
她都十四岁啦,能不能像正常爹娘一点?!
璇玑在心里吐槽着,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目光重新落到女帝身上,璇玑不禁轻轻“咦”了一声——她怎么觉着,母皇今日肚子小了许多,没之前那么鼓了?
或许是留意到女儿的视线,女帝放下竹简,宽大的黎锦衣袖落下,正巧遮住了腹部。她一双华彩的凤眸淡淡眄向璇玑: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做什么吗?”
璇玑垂手站着,老老实实回答:“儿臣不知。”
女帝开口:“朕准备将秋苑围场赏赐给你,作为上次围猎的补偿与奖励,春猎一事,你做得不错。如今满朝文武,对你也大有改观。”
太元新政失败后,女帝还是头一遭如此夸赞璇玑,注视她的眼神里,也罕见地流露出欣赏之意。璇玑被这个从天而降的赏赐砸得晕晕乎乎,立马将女帝肚子变小的事丢到九霄云外。
秋苑围场哎!
一整个那么大,拥有成片树林、连绵群山和广袤草场的皇家猎场哎!
以后她岂不是想养什么养什么,想吃什么直接命人从里面捕一头现烤现做!还有水果,她早就眼馋渤海郡的荔枝,山阴郡的甜杏、香梨,到时候她要把满山都种满果树……
不,一座山一种树,不同的山不同的树!
璇玑越想越美滋滋,就差哼出歌儿,满脸都洋溢着喜色。
然而,没等璇玑跪地行礼谢恩,女帝清冷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如同玉珠落盘,清晰却不容迟疑:
“当然,赏赐也不是白得的。”
璇玑刚刚扬起的唇角顿时僵住。
女帝身子微微前倾,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轻轻晃动,映得她目光深邃难测。“朕要命你彻查秋苑围场狼患一事,务必彻底解决,以绝后患。”
璇玑只觉得方才的喜悦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连心底那点暖意都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抬头,几乎想脱口而出——她能拒绝吗?
虽然天降横财,骤然得了整个秋苑围场,但这分明是个裹着蜜糖的毒饵啊!
自从她亲身经历恶战、浴血斩杀那头体型骇人的狼王后,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任何狼扯上关系了。
女帝洞悉了她每一丝犹豫。修长如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着紫檀木矮榻的扶手,“秋苑围场既然赏给了你,”
她的语气放缓,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便都是你的私产。狼患肆虐,伤及苑中珍兽,破坏林地围栏,长久下去,损失几何……你自己应当算得清楚。”
璇玑垂着头,内心激烈挣扎。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肥美的鹿群被饿狼扑杀,精心打理的马场被狼群闯入,无数价值千金的财产付诸东流的凄惨景象。她仿佛听见了金币哗啦啦流失的声音……
好吧,母皇这话确实戳中了要害。
没有人,尤其是她,会和钱过不去!
保护自己的个人财产,义不容辞!
想到这里,那点恐惧立刻被熊熊燃烧的守财之魂压了下去。她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为母皇分忧,绝不让围场再受狼患之苦!”
女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挥了挥手:“去吧。”
等少女一蹦一跳地离开了,白衣内侍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他动作轻柔地跪坐在矮榻旁,伸出手指,力道恰到好处地为女帝揉按着额角。
女帝闭上眼,缓声开口,似是自语:“这孩子,还是得推一把才行。”
内侍嘴角含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声音低沉温和:“陛下用心良苦。”
凝视着宫门外消失的杏黄色背影,女帝叹口气:
“也不知道朕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但愿你出的主意有用……”
他握住她的手,语声温和:“会的,璇玑会成长起来的。”
“你要相信我们的女儿。”
听见他的劝慰,女帝却没有露出喜色,而是凝视着他,问:
“夫君可曾怨过朕?”
对方只是轻轻一笑:“何怨之有?当初宸国一统七国,你本就居功甚伟。更何况,这些年你将大兆治理得很好。”
听到他的回答,女帝眼里的警惕总算消散不少,她将头轻轻贴紧了他的胸膛,轻声道:“我也想过和你一起周游四海,但……”
这个天下没有彻底归心前,她决不能放手。
女帝难得流露出一瞬的温情,白衣男子默默搂紧了她,用手梳理着她一头长发。彼时风送荷香,连廊下的虫鸣都显得清润如水。
……
“陛下当真准备将此事交给皇太女去查?有意思。”
帝都的某处深宅大院里,深碧色的翠玉屏风光华流转,屏风后,有人把玩着手里的红翡扳指,一抹殷红鲜艳欲滴,如同凝固的鲜血。
“不错,字字句句都是皇太女殿下的原话。”
传话的人点头哈腰,停顿片刻后,问对方:
“主子,罗颂已经死了,秋苑围场的狼患恐怕已经引起女帝和朝中一些人的警觉……我们的生意还要做下去吗?”
对方冷冷一笑,蓦地抽出玉扳指,啷当一声,丢在地上。
“当然。有钱为何不赚?贵人们,可很是喜欢那样的演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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