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女帝授予彻查狼患的事后,璇玑并没有急着去秋苑猎场,而是先去了一趟罗府。
死去的卫士都是罗府的家奴,他们的家人全部蜷缩在罗府最后面的一排矮房里,正因为罗府的抄家而惊恐不已。
每个院落都只有鸽子笼大,巴掌大的地方还堆积着一些竹篾编织的箩筐、筛子和旧簸箕,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捆没编完的竹条——这些竹条便宜又耐用,城里许多百姓都是自己从山上劈了竹子,让自家的妇人编织器具来用。
璇玑亮明身份后,命人给他们一一送上抚恤金。
见皇太女亲自来慰问,一群人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新寡的妇人带着两三岁的幼童,在刚刚焚烧过的纸钱里伏地行礼,连连给她磕头。
“殿下大义!多谢殿下!”
但看到他们的生活环境和衣着打扮,璇玑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院子角落长着滑腻的青苔,即便在浅金色的阳光下,空气里依旧隐隐泛着一股因为潮湿而发霉的气味。
这是贫穷所带来的特有气味。
璇玑的运气确实很好,一出生就是在天家,如果投胎也是个技术活,那她这辈子,一定拿了个满分。
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有她这样的好运。
发完了所有的抚恤金,璇玑的心里仍是堵得慌,回去路上,她只能将自己的情绪向公子景倾吐。
“他们的丈夫为救我而丧命,我很感激。可我……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家庭没了顶梁柱,孤儿寡母以后会过得很艰难。”
哪怕是现代社会,一个女性想要独立抚养后代都不容易,更遑论古代?
多的是一场天灾**,整个家庭都像尘埃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听见她的话,公子景轻声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即位之初便允许女子可以独立拥有女户,也允许她们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谋生,无论是经商还是入伍,亦或是种田、采桑养蚕……我们不如想想有什么更好的谋生手段可以提供给他们。我相信,即便是女子,也能撑起一个家。”
陛下是女子,他的母亲也是女子,她们都成了一方王侯,坐到了九五至尊的位子,担起了庇佑天下万民的责任,公子景并不觉得女子一定会弱于男子。
毕竟,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璇玑不由得怔住。
她居然忘了……女性也拥有双手,可以自己参与劳动,完全没必要依附于男性生活。
而她身为储君,能够做的,就是为她们创造这种环境,保障这种环境。让这种环境,不至于像从前的朝代那样,因为文人墨客三言两语,就将女子困于后宅。
自能成羽翼,何别仰云梯?
所以璇玑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后面我会好好想这件事的。”
公子景摸了摸她的头,“先别管以后,忙了大半天,你不饿吗?难得有机会出宫,我带你在城里转转吧。”
璇玑一听便弯起了眼睛:“还是阿景贴心!走,我们现在就去朱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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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女帝登基,天耀城的晚上,并不像前朝那样实行宵禁,即便到了亥时,夜市依旧灯烛莹煌,彩楼相对,绣旌相招,极是繁华热闹。
璇玑哼着歌儿,手里捧着一碗色泽鲜艳的樱桃煎走在前面,公子景提着大包小包的零嘴跟在后面。
正是春天,廊下的朱杈子里莲叶刚刚探出嫩绿的叶尖,望之如新剖的碧玉裁成的细芽。
幽幽的荷叶清香里,璇玑的目光突然定在一处。
那是一家有些陈旧的小酒肆,位于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酒肆外悬挂的布幌已经泛黄,只有一个毛笔的“张”字依旧墨迹酣畅,龙飞凤舞。
桥头张家。
他家从来没什么五花八门的特色菜,只有独门秘方的酱肘子搭配时兴的腌菜和冰泉酒,但就是酱肘子,让它屹立帝都十几年不倒。
想起酱肘子的滋味,璇玑咽了咽口水。
谁会在深更半夜,拒绝一只浓酱油香,浸满陈年老卤的酱肘子呢?
反正她不能。
公子景会意,跟着她一道走入酒肆。
胖墩墩的掌柜正伏在曲尺形的大柜台上打着盹,见两人过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只听得月白骑装的高马尾少女如此吩咐道:
“要一葫芦冰泉酒,两只酱肘子,一碟腌咸菜,记得咸菜要盐粒大一点的,多拿一个碟子放满清水涮着吃。”
她的语气轻车熟路,一听便是常客,掌柜赶忙去后厨招呼起来。
等待上菜的间隙里,璇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竹节筒里的筷子。一边转一遍思考,如何给卫士的家人提供谋生法子。
她虽是皇太女,俸禄皆从内廷出,她只能安排他们入宫侍奉,但入宫男子都要净身,女子的话,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对于三个母亲而言,照顾小孩生活会是个大麻烦。
可若是将他们介绍到别人府里做帮工,且不说寄人篱下得看别人眼色,以如今朝堂局势,有没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谁也不能保证——自她母皇即位以来,为了稳固统治,杀的宗室大臣还真不少。
也就是这两年皇位坐稳,性子稍微宽和了一些。
而且,最主要的是两位老师死后,璇玑打定主意不结党,不揽权,委实不想欠任何一个宗室和大臣人情。
这样一看,只剩下经商了。
但经商的话……她也没认识几个商人啊。
身为皇女,璇玑想要什么都会有人主动送上,根本无须钱财购买,更无须同商贾之流打交道。
就在璇玑皱眉思索的时候,突然,她听见邻座传来一阵喧嚷。
抬眸看去,原是几个地痞无赖,将一个青衣少女围了起来。
“都说过了,在我这里抵押的东西,想要赎回来得出两倍价钱,你拿一百贯铜铢过来,是想糊弄谁呢!”
“可是……可是那件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没什么可是但是,你要真想要的话,不如……”
为首的无赖嘿嘿笑了几声,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少女。
少女猛地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
“你们做什么?!”
见少女反抗太过激烈,对方瞬间拉下了脸,恶狠狠将她推搡到地上,恰逢小二端着酒菜经过,一个没留神,青衣少女直接撞上店小二。
随着令人心碎的陶盘砸落声,两只油光锃亮,红润如酥的酱肘子在地上滚了一圈,登时蒙上了层灰扑扑的尘土。
璇玑心里一声哀嚎。
她,的,酱,肘,子!
等了那么久,喷喷香,一口都没吃的酱肘子!!!
青衣少女跌坐在一地狼藉的酒菜里,手掌也给碎陶片划了老长一条口子,往外渗出鲜红的血珠。
无赖却不解气,还想继续教训教训她,突然,他的后脑勺一阵闷痛,差点两眼冒金星。
他捂住头,怒气冲冲地转身,正看见高马尾的女孩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倒提着扫帚,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无赖暴跳如雷。
“我管你是谁。”璇玑冷笑,“打你就打你,难道还挑身份吗?”
璇玑其实不是很擅长武艺。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公子景也心知肚明。
所以公子景一开始是想去替她打架来着,连板凳腿儿都用力掰下来一根——出宫太匆忙,他压根没带佩剑。
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
璇玑她拿扫帚的时候,碰倒了旁边的泔水桶啊啊啊!!!
真的,璇玑第一次体会到,扫帚蘸泔水,天下无敌。
扫帚在她手里猎猎生风,如有神助,空气里炸开一股酸腐味,裹着烂洋葱的冲、臭鸡蛋的腥,像把十天没洗的臭袜子塞进了烂泡菜坛子里——桥头张家不愧是百年老店,连泔水的味儿都比别人家的重。
一时间三四名无赖呛得眼泪鼻涕齐跑,根本来不及躲,就被扫帚连抽了几十下,抽得他们仿佛滴溜溜的陀螺,晕头转向。
没几下功夫,无赖们鼻青脸肿地躺倒在地,整个酒肆只听见他们“哎哟”、“哎哟”的叫唤,狼狈极了。
璇玑满意停手。
她正想找公子景感叹一下自己的威风,一扭头,发现除了躺倒在地的无赖,所有人都离她十米远。
她迷茫了。
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不来个人夸夸自己呢?
想起受欺负的青衣少女,她刚要过去问问人家的伤势如何,谁知少女见她朝自己走来,也满脸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先把扫帚放下再说。”公子景捂着鼻子,出声提醒。
璇玑恍然大悟,赶忙把扫帚丢到一边。丢扫帚的时候“啪”的一声,扫帚正冲着为首无赖的脸砸下,痛得他飙泪。
少女这才松了口气,拿手绢草草包扎一下伤口后,向她拱手行礼: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小女子不胜感激。只不过……”
她略略顿了顿,有些为难,压低声音道:
“这些无赖在朱雀街盘桓多年,斗狠逞凶毫无忌惮,听说颇有些来头。阁下今夜为我得罪这些人……”
她没再说下去,但目光里满是担忧,显然害怕璇玑以后被人报复。
面对林念的担忧,璇玑只是一笑,转向公子景:
“景,这些无赖深更半夜挑事,不如直接禀告给廷尉芈問,把他们关进牢里一阵子吧?刚好芈問最近闲得慌。”
廷尉芈問,主管诏狱。
其实以无赖们的行为,压根罪不至此。
毕竟诏狱这种地方,就算是官员进去都得脱一层皮,家人想捞出来也得狠狠放点血,更何况几个地痞无赖。
但谁让无赖们倒霉,偏偏遇到璇玑。
偏偏璇玑还和廷尉那边特别熟。
闻言,无赖们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噗通”跪地,连连磕头:
“大人饶命啊,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该放印子钱……”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慌忙捂住嘴。
“哦?放印子钱?”璇玑挑眉,一挥手,“罪加一等,带下去!”
外面等着的亲卫赶忙上前,无赖们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被带走。看到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璇玑努力压下疯狂上扬的唇角。公子景则开口提醒她: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宫了。”
璇玑点点头,同公子景一同出了酒肆。未几,两人没走几步,璇玑突然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
“两位恩公,等等!”
璇玑回过头,发现是之前的青衣少女。
她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小步跑上前,将它递给自己:“给,这是我的酱肘子,厨子做好后一直放厨房里,算是我请你的。”
璇玑掂了掂分量,还挺沉,差不多有两三只的样子。
见青衣少女欲言又止,公子景不由得问道:
“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少女轻轻点头:“我名林念,也是太元初年,由雁云郡的郡守举荐来帝都的儒生,刚刚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人,如果可以的话……”
等等,林念?!
她说什么,她叫林念?!
璇玑眼里充满着震惊。
书里写过,林念可是继廖若之后,未来大兆朝又一个朝中栋梁。十六岁步入朝堂,才二十岁,便接过了丞相姜璘的位子,成了大兆朝第一任女丞相!
不仅如此,她后来一手推动均田制的确立,抑制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的现象,大大提高农业生产,让整个兆朝迅速从战国时代结束后的颓败里恢复元气,堪称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
想不到自己随手一救,居然救下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此时的林念毫无未来丞相的风度,她抬起眸子,目光里满是希冀,小心翼翼道:
“阁下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皇太女殿下?”
“什么话?”璇玑眨巴眨巴眼睛,还沉浸在自己救了林念的震惊里。
林念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虽然新政一时受阻,但皇太女殿下定能否极泰来,开创盛世。”
璇玑一怔。
半晌,开口:“你又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可以?”
林念摇头:“不,我见过。虽然只是远远一面,但我知道,皇太女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志气满满,捏着拳头,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相信她继位以后,一定会比陛下做得更好!大兆的明天,百姓的未来,都会由殿下创造!”
因为林念的话,一股复杂的感情在璇玑心里激荡开来,像是打翻了酱料坛子,五味陈杂。
还有人相信她。
哪怕她曾失败过,这帝都之中,依然有人对她心怀憧憬。
不仅如此,这个人还是林念,未来的巾帼宰相林念,让所有百姓都感恩戴德的林念。
许久许久,她总算轻声开口,林念道:
“我会告诉她的,你放心吧。”
注:
“自能成羽翼,何别仰云梯”出自唐·王勃《王子安集·观内怀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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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饕餮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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