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过去之际,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对着中间指指点点。
挤进人群,只见一名穿着破旧短褐的中年男子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额头上已是血迹斑驳,哭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爹啊!娘啊!儿子不孝啊!儿子对不起你们啊!!儿子鬼迷心窍,不该去赌石,把家里最后那点钱、给你们备下的棺材本都赔进去了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的同情叹息,有的摇头鄙夷。
“什么是赌石?”璇玑拉了拉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附近玉石铺子老板模样的人的衣袖,小声问道。
那老板见璇玑衣着气度不凡,便耐心解释道:
“姑娘,这赌石啊,就是以那些包裹着厚厚石皮的翡翠原石为对象。买家全凭自己的眼力、经验和运气来判断石头里面玉质的好坏。一刀切下去,可能是价值连城的高翠,瞬间暴富;也可能全是白花花的石头,或者是最不值钱的‘狗屎地儿’,赔得血本无归。”
说完又摇摇头:“不过可惜啊,这个人,倒不完全是吃亏在赌石的风险上,而是吃亏在……造假上——他花大价钱买的那块表现极好的‘翡翠原石’,根本就是一块动过手脚的假料子!”
“造假?”璇玑微微一惊,“翡翠原石也能造假?”
“是啊。”老板语声里充满了感叹和几分无奈,“姑娘您有所不知,近来这玉石行当里,颇有一些黑心商人,钻研出了一种制假的手段。他们专门挑选那些质地粗糙的廉价石料,先以高温绿矾水浸泡数月,溶杂质造空隙;洗净后注入带胶彩石粉填补,再经固化、打磨、抛光,成品通透鲜艳,外行人看上去,简直和天然的优质翡翠一模一样!”
他再度摇头,一声长叹:“唉,别说他了,就连我这种做了十几年玉石生意的人,稍有不慎,都上过当,赔过不少钱,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只想着一夜暴富的外行呢。”
璇玑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如此精巧的骗术。
她好奇地追问道:“那……如果拿到了这样的翡翠,无论是原石还是成品,有什么办法可以判断出它是假的吗?”
老板倒是很热心,笑了笑说道:“方法嘛,倒也有几个土法子。一是您可以将其对着日光看看,真的翡翠在自然光下光泽温润,而那种注胶染色的假货,边缘或是内部常常会透出一种淡淡的、不自然的蓝光,行话叫‘浮光’或者‘邪色’。二嘛,可以拿灯烛近距离照一照,如果里面能看到一丝一丝、像棉花絮或者蜘蛛网一样的胶状结构,那基本就是假货无疑了,因为天然翡翠的纹理不是那样的。”
说完又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唉,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近来假翡翠是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我们这些正经做玉石生意的人都要饿死……”
细细思索着老板的话,璇玑脑中如有惊电闪过。
依稀印象里,公子景之前送给她的那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原石,在迎对着日光仔细观看时,边缘似乎就会泛着那么一丝淡淡的、诡异的蓝色荧光!
所以……自己那块翡翠原石,会是假的吗?
璇玑只感觉心乱如麻。
她想了想,向林念道:“好好查查这一带假翡翠的来源。我怀疑……老玉工的死,说不定也和这个有关。”
林念点头:“殿下放心,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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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淌过琉璃瓦,将最后一抹暖光,揉进渐浓的暮色里。
璇玑带着一身疲惫与未解的谜团,刚回到明华殿外,远远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孑然伫立于宫门前的白玉石阶上。
是公子景。
他显然已等候良久,月白色的衣袍在晚风中轻轻拂动,衣袂飘飘,似融了半捧天边流动的云絮,恰与檐角垂落的那缕缕夕阳余晖交叠、融合,构成一幅笔触清疏的水墨画。
见到她的身影,公子景立刻迎上前几步,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我方才在尚书台寻你,才听宫人说你被廷尉芈問带走了。发生了何事?你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他的声音清润,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璇玑摇了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没事,虚惊一场。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你之前送我的那块翡翠原石,被老玉工雕刻成神女像后,还不等我取回,就不小心摔碎了。而老玉工他自己……也被人杀害了。”
公子景怔住,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与难以置信:
“摔碎了?老玉工……被杀?”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璇玑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吸入肺中,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闷。她看了看四周偶尔经过的宫人,低声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陪我去后殿的花园走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好。”公子景颔首,默默跟在她身侧。
明华殿的后花园规模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曲径通幽,奇石罗列,翠竹如万竿绿玉,竹叶清香在暮色中幽幽浮动。
璇玑沿着鹅卵石小径缓缓而行,将今日如何被芈問请去思子轩,如何见到老玉工悬梁的惨状、那封诡异的血书、碎裂的神女像、消失的画与原石,以及那只来历不明的秋香色香囊,一五一十,详尽地告诉了公子景。
不过思忖过后,璇玑还是没有将自己怀疑公子景送的翡翠是假的这件事说出来——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
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别伤了他的心意更好。
须臾功夫,公子景便听完了这曲折离奇的来龙去脉。
他眉头紧蹙,“殿下以为……”
璇玑停下脚步,望向一丛凤尾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总觉得,老玉工的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一尊玉像。他说不定……同之前震动朝野的销金窟案子,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她转过身,看向公子景:“你之前不是让人将苑令顺的那个貔貅吊坠交给林念调查吗?林念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发现那做工精湛的翡翠貔貅,正是出自这位老玉工之手。要知道,以苑令顺那点微薄俸禄和家底,根本买不起如此昂贵精致的翡翠饰品。而且两位老师当初在狱中自尽,原因也同翡翠有关——这一切都太巧了。”
闻言,公子景也不由得陷入思索。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确实蹊跷。之前钱三受审时,只含糊交代销金窟的背后主人确实同宫里有关系,但具体是谁,他咬死了未曾得见真容。然而,天耀城中,喜好收藏翡翠玉石的达官贵人何其之多,这并非一条容易追查的线索。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实际上,若论拥有翡翠玉石珍藏最多、最珍贵的人,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出陛下其右。”
璇玑闻言,心头猛地一跳,秀眉紧紧蹙起。
确实,这些年来翡翠之所以身价暴涨,也是因为她母皇尤爱翡翠。别的不说,就她手腕上那对翡翠镯,便价值连城,还是她成为宸王后的时候,父王亲手雕刻赠与,戴上后便从未摘下过。
难道……这背后错综复杂的阴谋,这牵扯了多条人命的翡翠迷局,最终的指向竟是……?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璇玑立刻强行将它压了下去。
总不可能是母皇在背后密谋主导这一切吧?
这根本说不通!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一筹莫展之际,璇玑的目光无意识地透过书房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瞥见了里面悬挂的一副字画。
那是一幅微微泛黄的旧卷轴,画中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女,正提着裙摆在长长的宫廊间奔跑,扬起的衣袂飘逸灵动,若青鸟展翅,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画技算不得顶顶高超,却自有一股生动传神的意趣。
这画本身并无太多新奇,璇玑自幼便见惯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猛地被画幅左下角的一方朱砂印章牢牢吸引住了——那是一个以细劲笔法勾勒出的文竹图案的闲章!
这个印章,和她之前在思子轩看到的那幅《九夷神女图》左下角的印章,一模一样!
这幅画乃是宸哀帝之前所画,画好后一直挂在书房里,从未摘下。
九夷神女图的作者……不会是死鬼老爹吧?
话说回来,若非至亲至爱之人,这世上恐怕也很难有第二个人,能将母皇年轻时的神韵风貌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
冥冥之中,璇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那看似不着调、实则心思深沉的死鬼老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内情,甚至可能掌握着某些关键线索。
她决定,必须去找死鬼老爹问个清楚。
但怎么样才能避开母皇的耳目,单独见到他呢?
璇玑苦思冥想,感到十分棘手。
宸哀帝如今虽然是以内侍“中常侍”的身份陪在母皇身边,看似地位卑下,实则反倒比之前当宸王的时候更自在逍遥。
毕竟,按照宫廷礼制,君王需独居昭阳殿,而王后则居于凤梧殿。两殿之间相隔数百米,寻常时候他想去见王后,还得大费周章地派宫人通传,然后由彤史官员详细记录。若是去得频繁了,保不齐那些御史台的言官们还要上书叨叨几句,劝谏君王不可沉溺后宫。
现在他就没这个问题了,就跟母皇的影子一样,完美双宿双飞。
璇玑很怀疑死鬼老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心甘情愿隐姓埋名的。
要不是老爹政治能力还可以,记入史书就是大大的亡国之君。
虽然现在这个谥号吧……也和亡国之君没什么差别了。
但这样一来,璇玑想私下见他一面,就变得异常困难。他几乎时刻与母皇同进同出,想找他,很难不惊动母皇。
就在此时,一旁的公子景见她对着书房里的字画发呆,脸上尽是苦恼,忍不住轻声提醒她:
“虽然老玉工的案子一时半会找不出真凶,但殿下可以借着向陛下请安的机会,说一下殿下近来在尚书台的工作,这样殿下也能避免外界的传言影响陛下对您的看法。”
听到“请安”二字,璇玑眼睛瞬时亮起来。
对了,她怎么没想到呢!
请安——这是多么完美、多么正当的见母皇的借口啊!
如果母皇正在忙于政务或是休息,无暇立刻接见她,那么代为通传、打发她走的,十有**就是死鬼老爹!
“景!你真是我的好军师!”璇玑欣喜之下,一时忘形,飞快地张开手臂抱了一下公子景,随即不等他反应,便像一只轻盈的雀鸟,转身提着裙摆,直奔昭阳殿而去。
凝视着少女风风火火的背影,公子景无奈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怀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方才那一触即离的温暖和柔软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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