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紫宸宫的路上,马车轱辘碾过路面不甚平整的石子,发出单调的声响,连带着车厢也轻轻摇晃。
公子景安静倚着车窗,淡金色的晨光为少年精致柔和的侧脸轮廓晕染上一层温暖的光色,柔和了他平日略显清冷的气质。
璇玑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顺便驱散自己脑海里那厚厚的《兵法十二章》的阴影。
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决定问问公子景甜桃羹的做法,回去以后好让小厨房的方厨子复刻,这样不必麻烦公子景亲力亲为她也能天天喝一碗了,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公子景却忽然别过脸,转向她。
“殿下,如果有朝一日……出事的人是我,陷入险境,被人构陷,你会不会……也会像今天紧张彻侯大人那样,毫不犹豫地冲过来,为我紧张,为我奔走?”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璇玑完全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张了张嘴,半天,才讷讷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你当然不会出事的。如果你出事了,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却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公子景的语气好似有些忧伤。
难道……是她不想太早成婚的念头,被他发现了?
公子景静静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期待渐渐沉淀为一片温柔的了然。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那气息融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是我失言了,”他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眸中已敛去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清朗温润,“如今最要紧的,是解决眼前的难关。”
他话语一顿,转而问道:“这次朝瑰翁主试图利用翡翠玉像,栽赃嫁祸殿下和彻侯,殿下可想好怎么在陛下面前揭露她吗?”
璇玑叹口气:“还没想好。我们是抓到了岑岳不错,可神女像至今没有下落,岑岳一口咬定老玉工是自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至今想不明白,老玉工为什么要用那块飘红翡的石头来雕刻神女像。”
公子景亦是蹙眉。
虽然他们知道杀人凶手是岑岳,可在岑岳杀死老玉工之前,老玉工为什么要用真翡翠雕一尊神女像呢?再者说来,如果是朝瑰翁主授意,岑岳为何带走假翡翠雕刻的神女像,而非真翡翠雕刻的神女像?
确实……想不通。
正当车里的两人都陷入思考时,“哐当 ——” 一声巨响陡然炸响,震得车厢窗棂都微微颤动,打破了满室滞涩。
璇玑心头一凛,猛地抬手掀开侧边车帘,视线越过人群望去,只见街角那间 “思子轩” 的木质招牌正斜斜摔在青石板上,边角磕出了缺口,几个换招牌的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想去扶。
她心中莫名一紧,当即对着车外吩咐:“停车,我去看看。”
车夫连忙勒住缰绳,马蹄声骤停,璇玑拢了拢衣袖,快步朝那片混乱走去,公子景紧随其后。
穿过人群,璇玑看见指挥伙计换招牌的人,正是之前向璇玑解释赌石的玉石铺老板。
见到璇玑后,老板“哎”了一声,恍然:“姑娘,是你啊。”
他还记得这个衣着打扮华贵不俗的小姑娘。
璇玑点了点头,问道:“老板,你为什么要换思子轩的招牌啊?原来这名字不挺好的,在整个琮鸣坊都别具一格。”
老板耐心解释:“确实别具一格没错,可……可它不吉利啊。”
璇玑皱眉:“不吉利?”
“是啊。”老板的语气带着一丝唏嘘,“老玉工死后,他亲戚将这个店面卖给了我,买铺子的时候,他亲戚告诉我,老玉工之所以给铺子取名‘思子轩’,与他早逝的儿子有关。”
“儿子?”公子景疑惑,“老玉工不是无儿无女吗?哪来的儿子?”
他派人查探老玉工背景的时候,分明说他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没有妻儿老小啊。
“早年是有个儿子,只是死了很多年。”提起这个,老板就忍不住叹息,“说起来,也是一桩令人叹息的往事。老玉工最早并非从事玉石行当。他中年得子,那孩子自小却对玉器雕刻展现出惊人痴迷与天赋。老玉工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最后只能任由他去。”
“那他儿子是因为什么死的呢?莫非也和翡翠有关?”璇玑追问。
老板点点头,继续道:“可不是因为翡翠么……那年他儿子刚满十七,年少气盛,自南荒游历归来后,兴奋地声称自己在孤月山意外发现了一块品相极佳、包裹着石皮的翡翠原石。虽然所有人,包括老玉工都觉得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灰扑扑的石头,但老玉工的儿子坚信此乃稀世珍宝,他最早想献给一个富商,富商不信,还给了他一巴掌。”
说到这里,老板扬了扬唇,笑容讽刺:“那富商就是姑娘你之前在街上见过的,因为买到假的赌石而倾家荡产的中年男子。真翡翠放到他眼前认不出,假翡翠反而巴巴花了大价钱去买。”
璇玑哑然。
她现在可以确信,富商买到的赌石……大概率就是老玉工制作的。
“扯远了。再说回老玉工的儿子。他被富商羞辱后,消沉了许多日子,后来他母亲病重,家里没钱,他听人说晏王喜好玉石,于是抱着石头来到晏王府,想献给晏王殿下,给母亲换些买药钱。”
“谁知,”老板再次叹息一声,“晏王府上供养的玉石匠人同样眼界有限,一口咬定那只是块不堪大用的普通顽石。晏王闻言勃然大怒,认为此子戏弄王府,命人将他杖责一百棍,扔出了府门。老玉工的儿子悲愤交加,抱着那块被斥为废石的翡翠回到家,发现自己母亲已经去世多时。”
他摇摇头:“在母亲的灵前,老玉工的儿子据说哭得眼中都渗出血泪。此后他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积郁成疾,不治身亡了。”
“然后呢?老玉工就开了这家思子轩?”璇玑好奇。
老板点头:“不错。老玉工痛失爱子后,离开帝都好些年,等他再回来时,身边带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老玉工用它当噱头,开了这家名为‘思子轩’的铺子。但奇怪的是,不管别人出多少钱,老玉工都不肯卖那块石头,只是一直搁在店里作为镇店之宝。”
他叹惋:“要不是老玉工的亲戚告诉我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这家铺子背后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可,总归还是不吉利,对吧?”
说完,玉石铺老板便招呼几个伙计在空出来的门楣上,换上自家的“珍宝阁”匾额,“哎,你们几个别光顾着听故事,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后天就要开业了!”
随后脸上又堆满笑,向璇玑道:“姑娘和公子以后若是想买翡翠,来我珍宝阁看看啊,我保证假一赔十,童叟无欺!”
谢过老板的好意后,璇玑凝视着角落里的那块写了“思子轩”的匾额,脑海中闪过之前去思子轩查看时的情形。
难道……她之前在思子轩铺子里看到的那块表皮带着一道天然红藓的原石,就是当年害死老玉工儿子的那块?
许许多多的线索,似乎散落的珍珠,在此刻统统串联在一起。
她猛地抬头,一把抓住公子景的胳膊,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知道了!我知道老玉工之死的真相了!”
“是什么?”公子景被她突然的动作和话语一惊,赶忙问道,目光紧紧锁住她。
“我们先回马车上再说。”璇玑看了看周围的人群。
回到车厢里,她快速整理着思绪,向公子景和盘托出:
“如果我猜得没错,老玉工之所以要调换两尊神女像,完全是为了报复晏王安当初害死自己儿子!不仅如此,晏王安应该就是销金窟真正的主人,老玉工或许就是为了揭露他,才被杀人灭口!”
“为什么说是报复?”公子景微微蹙眉,“一尊假神像而已,最多让彻侯大人鄙夷送礼的人不会买东西啊。”
“不,没那么简单!”璇玑激动地摇头,“天耀城里人人皆知师父一手摧毁销金窟,而晏王安在销金窟被查封后,势必要从别的地方弥补资金的损失,所以最近琮鸣坊的假翡翠越来越多。他派岑岳送给师父的这尊‘贵重’的翡翠神像,如果被证实是假货——尤其是那种足以乱真、需要特殊手艺才能造出的假货——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线索!”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我甚至怀疑,老玉工在假翡翠神像里藏了某些关键证据,晏王安就是在收到师父退回来的翡翠神像后,猛然意识到了老玉工这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所以才要紧急命令岑岳去杀死老玉工灭口,然后又将老玉工的死栽赃嫁祸给我,让母皇认为我不堪大用——真是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说完,她又一声长叹:“我之前便疑问,为什么老玉工一定要调换两块翡翠,大概……那天我去店里,他便猜出我的身份,知道我是向母皇挑选贺礼。也许,老玉工正是想在整个大兆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面前,借着这块凝聚了自己儿子血泪、执念与不甘的真翡翠雕刻出来的神女像,向世人证明自己儿子的眼光没有错吧?”
闻言,公子景脸上浮现出恍然与复杂的神情。
真假翡翠,阴差阳错。
世人对那价值连城、寄托着深情与执念的真翡翠熟视无睹,甚至将其摔碎,却将那精心伪造、包藏祸心的假翡翠一度视若珍宝,并由此引发一连串的猜忌、阴谋与血案。
这其中的荒谬与讽刺,令人扼腕叹息。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认可了璇玑的推断:
“如此说来,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只是那尊翡翠神像一直没有下落,我们想要在陛下面前揭发晏王安的阴谋,恐怕有些难办。”
闻言,璇玑扬了扬唇,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神女像没有找到,不代表我们没有其他证据啊。明处的敌人,总比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放冷箭的敌人要好对付得多。”
“怎么?你已经有主意了?”公子景诧异。
璇玑微微勾唇,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而明亮的光:
“明天早朝你就知道了。”
明天的朝会之上,她定要步步为营,逼得岑岳背后那人自乱阵脚,不得不主动将那座要命的假翡翠神像,亲手奉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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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石中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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