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
苏桐清站在凤鸣山庄的山门外时,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裙衫已被淋得透湿,裙摆沾着泥点,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整个人像株被风雨摧折的玉兰,透着股摇摇欲坠的可怜。
她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见那两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立刻垂下眼睫,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脖颈,声音细若蚊蚋:
“请问……这里可是凤鸣山庄?小女子苏桐清,路过此地遇雨,想求个落脚处,哪怕只是柴房……”
门后探出个青衣小厮的脑袋,上下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眉眼生得极清秀,就是脸色太白,嘴唇毫无血色,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让人瞧着便心生几分怜惜。
“我家庄主素有仁心,是收留过不少落难的人,”
小厮挠了挠头,语气软了些,“但规矩还是要问的。你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苏桐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像是被问起了伤心事,眼圈倏地红了。她垂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小女子……本是江南人,家中遭了祸事,爹娘都没了……一路往北投奔亲戚,谁知迷了路,盘缠也被偷了……”
她说着,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刻意没哭得太大声,只是抽噎着,那副强忍悲痛又无助的模样,比号啕大哭更让人动容。
小厮果然慌了神,连忙摆手:“哎哎,姑娘你别哭啊!我这就去通报管家,你先进来避避雨,站在这儿该着凉了。”
苏桐清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声音软糯:“多谢小哥……”
进了山庄大门,才知这凤鸣山庄有多气派。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花木,雨打芭蕉,淅淅沥沥,远处亭台楼阁隐在烟雨中,竟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
只是不知为何,这满园春色里,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闷,连往来的仆妇丫鬟,脸上都少见笑容,脚步匆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小厮领着她穿过回廊,往管家房去,路过一处水榭时,苏桐清眼角的余光瞥见榭内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件云水色锦袍,袖口绣着暗银色的纹路,正临窗而坐,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药杵。
此人不良于行,虽端坐在轮椅上但是矜贵不可言,雨水滴落亭檐形成雨幕苏桐清看不清楚他的脸,只隐约可见他侧脸线条,朦朦胧胧,见不到真切一如这江南梅雨季节的雨雾。
明明隔着雨帘,苏桐清却莫名觉得,那人的目光似乎扫了自己一眼。
她心头微凛,下意识地往小厮身后缩了缩,肩膀更垮了些,头也垂得更低,十足一副胆小怕生的模样。
“那是谁?”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小厮回头看了眼水榭,压低声音:“那是庄主今天特意请来的贵客。我们也不太清楚这位先生名字,只是晓得是位神医,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忌惮,“这位先生脾气怪得很,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咱们还是离远点好。”
苏桐清心下了然,指尖悄悄蜷缩起来。她来凤鸣山庄,本是为了找一样东西——当年父亲临终前提到的,藏在山庄里的半块虎符
出发前,她曾到江湖上消息灵通的飘渺楼特意打听过,凤鸣山庄除了庄主霜满天和大弟子沈鹤扬以外,还有这么神秘的人物?
江湖上早有传闻凤鸣山庄最近不太平,难不成跟此人有些关系?
正想着,管家房已到。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姓刘,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问了些与小厮相似的话。
苏桐清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把编好的身世又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眼泪恰到好处地落下,连声音都带着哽咽,听得刘管家也叹了口气。
“罢了,看你一个小姑娘家可怜,就先留下吧。”
刘管家挥挥手,“后厨正好缺个帮忙择菜的,你就先去那儿打杂,管你吃住,等雨停了,要走要留,再做打算。”
“多谢刘管家!”苏桐清连忙福身,眼眶红红地道谢,“小女子一定好好干活,绝不给山庄添麻烦……”
刘管家点点头,叫了个老妈子领她去后厨。那老妈子姓王,面色寡淡,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只是脚步飞快,带着她穿过几处偏院,往西北角的后厨去。
后厨倒是热闹,劈柴的、挑水的、洗菜的,十几个仆役忙得团团转。王妈把苏桐清交给管事的厨娘,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厨娘是个个头壮实的中年妇人,嗓门洪亮,上下打量苏桐清一眼,撇撇嘴:“细皮嫩肉的,怕不是来干活的,是来添乱的。”
苏桐清立刻上前一步,低着头,语气诚恳:“厨娘婶婶放心,小女子不怕累,什么活都能做。”
“哦?”厨娘挑眉,指了指墙角那堆没择的青菜,“那行,把这些菜择干净,天黑前要是弄不完,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是,多谢婶婶。”苏桐清温顺地应着,拿起菜篮子,找了个角落的小板凳坐下,安安静静地择起菜来。
她的动作不算快,但很细致,枯黄的叶子、沾着泥的根须,都被一一剔除,码得整整齐齐。
没人注意到,她看似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正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人。
后厨的仆役们干活时都不怎么说话,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也总是飞快地停下,警惕地看一眼四周,那模样,像是怕被谁听见。
苏桐清心里的疑团更重了。飘渺楼里的掌柜说,近半年来,凤鸣山庄总有人莫名失踪,有庄里的仆役,也有来投庄的客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庄主对外只说是那些人自己走了,可江湖上早有流言,说山庄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一边择菜,一边竖着耳朵听动静。傍晚时分,几个烧火的小厮蹲在墙角吃饭,压低声音聊天。
“……听说了吗?昨晚西跨院的老李,又不见了。”
“真的假的?前天才丢了个洒扫的丫鬟……”
“嘘!小声点!被刘管家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这都多少人了……我看啊,准是那凤鸣塔里闹的鬼!”
“别瞎说!那塔可是庄主的禁地,谁也不许靠近……”
后面的话,他们说得更低了,苏桐清没听清。但“凤鸣塔”三个字,她记在了心里。父亲的信里提过,虎符就藏在“鸣凤之地,塔影之下”,这凤鸣塔,十有**就是关键。
正想着,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一篮刚择好的青菜摔在地上,沾了不少泥。
“对不住对不住!”一个粗嗓门的婆子连声道歉,脸上却没什么歉意,反而带着几分挑衅,“姑娘你没事吧?我这眼神不好,没看见你……”
这婆子是后厨里出了名的蛮横,平时就爱欺负新来的。苏桐清知道,这是故意来找茬的。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青菜,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过了片刻,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那副受了委屈又不敢作声的样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周围几个仆役看了过来,有人忍不住嘀咕:“张婆子,你也太不小心了,人家姑娘刚来……”
“就是,这菜择得多干净,多可惜……”
张婆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我又不是故意的!她自己挡路……”
“我没有……”苏桐清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弱,带着哭腔,“我就坐在这儿,没动过……”
随机话音一转,温和谅解“我知道,这位婶婶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一定离婶婶远一点不会挡着婶婶了。”
她越是这样,旁人越觉得张婆子过分。有个年长的仆役劝道:“行了张婆子,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快道个歉算了。”
张婆子被众人说得下不来台,狠狠瞪了苏桐清一眼,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苏桐清这才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默默地把地上的青菜捡起来,装作要去清洗的样子,心里却冷笑。对付这种人,硬碰硬只会吃亏,示弱,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天色渐暗,雨还没停。厨娘见她把菜都择完了,也没再刁难,叫人领她去了仆役住的杂院。
那是间简陋的土房,里面摆着四张床,已经住了三个丫鬟,见她进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气氛沉闷得很。
苏桐清选了最靠里的一张空床,放下随身的小包袱,安静地坐下。她知道,今晚肯定睡不安稳,得想办法去凤鸣塔附近看看
夜深后,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杂院里的人都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苏桐清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深色的里衣,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出藏在包袱夹层里的一小块磷石——这是她用来照明的东西,光弱,却不会引人注意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房门,像只猫一样溜了出去
庄里的路她只白天走过一遍,此刻借着月光辨认方向,专挑偏僻的小径走。一路上遇到了几个巡逻的护院,都被她提前躲在树后或花丛里避开了
这些护院看似巡逻严密,实则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倒像是在应付差事。
越靠近山庄深处,周围越安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远远地,她看见了一座塔的轮廓,矗立在夜色里,塔身黑沉沉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那应该就是凤鸣塔了
塔前有两个护院守着,手里提着灯笼,正靠在墙边打盹。苏桐清绕到塔后,发现这里竟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塔身上爬满了藤蔓,有一扇小小的侧门,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她正想上前看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桐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转身,手里的磷石往前一照——
月光下,站着个玄衣人,看身影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
他手双手抱臂,一双似鹰般眼睛幽深地看着她,用不太好听略带粗粝的嗓音:“夜半三更,姑娘不去睡觉,跑到这凤鸣塔后,是想找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深夜的寂静。
苏桐清的大脑飞速运转,下一秒,眼泪已经涌了上来
她慌忙把磷石藏到身后,身子微微发抖,怯生生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惊惶:“你……你是府里的府卫吗?我……我是起夜,迷路了……”
男子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沾着草屑的裙摆上,慢悠悠地说:“起夜,能迷到这禁地里来?”
他的眼神太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苏桐清知道,这人不好糊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她咬着唇,眼泪掉得更凶了,声音哽咽:“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里太黑了,我分不清方向……府卫大哥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回去……”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脚步却“慌乱”地踉跄了一下,像是吓得腿软
他却没动,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山庄夜里最近可不是太平。”
苏桐清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惊慌失措,那双眼眸里,蒙着一层水汽,像是被这话惊吓到了,犹如一只被受惊的兔子
“这……山庄……庄……里……里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她的声音低了些,更是带着些颤音和柔弱
玄衣男皱了皱眉,他走到那扇侧门前,伸出手指,在铜锁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总之,夜里不要乱跑。尤其不要来这附近,”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只是提醒你,这凤鸣塔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想活命,就乖乖待在你该在的地方。”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走,玄色的衣袍在夜色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苏桐清站在原地,眼眸里那层水雾散去,神色自若,不见刚才的半分惊慌。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又看了看男子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不管怎样,凤鸣山庄都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
而那凤鸣塔里的秘密,她势必要弄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塔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让她的眼神越发清明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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