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口的雾气,是血黄色的。
三百年了,这雾气始终如此浓稠,像是融化了无数无□□回的魂魄,裹挟着曼珠沙华的腥甜香气,弥漫在破碎的界碑与枯荣交织的河岸。
宋听禾蹲在冰冷的河水边,左眼蒙着的白布被水汽洇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从血黄色的河水里捞起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是宋家特制的“问路钱”,钱孔系着红绳,另一端缠在他纤细的腕间。
铜钱在他掌心微微发烫,浮现出极淡的“癸下”二字。
“又是最低等的癸级任务。”
他轻声嘟囔,声音软糯,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沮丧。
捉妖师行当里,任务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阶,每阶又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等,癸下,任务级别最低,意味着过程中几乎不存在威胁,报酬也仅够买几个热包子果腹。
同行们戏称这是“打发废柴的慈悲”。
宋听禾站起身,素色衣摆沾了泥泞的水渍,清瘦的身形在这诡谲的环境里格格不入。
岸边半枯半荣的曼珠沙华开得邪异,血色花瓣上隐隐有异样纹路在蠕动。
宋听禾下意识蹙起眉,蒙着白布的左眼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痛。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那感觉又瞬间消失,快得像是一场错觉。
巨大的石碑矗立在忘川渡口中心——迷津碑——这曾经三界最可靠的坐标。
如今,碑身上千万道指引方向的箭头,却宛如被无形巨手揉搓过的星轨,混乱地纠缠在一起,指向光怪陆离的方位。
碑下,零星有几个摆摊的小妖在此兜售些沾着阴气的零碎物件,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源,这些妖怪大多是些灵力低微、在人妖两界都难以立足的家伙。
它们看到宋听禾腰间那枚刻着“宋”字的木牌时,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露出几分敬畏又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怜悯神色。
这块木牌木质普通,刻工粗糙,原是宋听禾在弄丢了宋家金字腰牌后草草雕刻,虽然没什么特殊的用途,但在识别身份方面还是略尽了些绵薄之力。
宋家,曾经捉妖师行列里最显赫的姓氏,现如今却只剩下一个据说灵脉枯竭、身患残疾的废物点心。
宋听禾似乎浑然不觉这些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径直走到迷津碑前,仰起头。
白布遮挡了他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苍白。
他按照任务卷轴上的指示,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叠粗糙的黄符,笨手笨脚往那些乱转的箭头上贴,试图暂时稳住这块躁动不安的界碑。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滑稽,符纸贴得歪歪扭扭。
“嗤——”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不远处传来。
宋听禾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一个叫卖露珠的蚌精正捂着嘴,见他看过来,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她那几颗灰扑扑的珠子。
宋听禾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低下头,更专注地贴符,耳根微微泛红。
就在最后一张符纸即将被按上碑面中心时——
“嗡——”
整块迷津碑猛地一震!
所有纠缠混乱的箭头骤然停止转动,随即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强行捋直、扭转,齐刷刷地指向同一个方向——人间界。
那座离忘川最近、烟火气最盛的城市,长安里!
碑下的小妖们发出一片惊恐的低呼。
几乎是同时,岸边那半枯半荣的曼珠沙华开始疯狂摇曳,血色花瓣上,原本模糊的纹路骤然清晰——竟是悄然浮现出一张张扭曲可怖的微小人脸!
宋听禾按在碑上的手猛地缩回,指尖微颤。
蒙着白布的左眼,灼痛感再次袭来,带着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强压下不适,右眼紧紧盯着那些统一指向的箭头,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叫人无从捕捉。
变故陡生!
迷津碑底部,那条盘踞了不知几千年如海石般沉寂的灵蛇雕像,表层石壳“咔嚓”一声,裂开无数细缝。
耀眼的金芒从裂缝中迸射而出,灼得雾气嘶嘶作响。
一股庞大蛮横的妖力如同沉眠的火山,轰然爆发,席卷整个忘川渡口!
“呜——”
“大妖……是大妖苏醒!”
“快跑啊!”
小妖们吓得魂飞魄散,瞬间作鸟兽散,连摊子都顾不上了。
宋听禾被那恐怖的妖力逼得连退数步,直到后背抵住一株枯死的曼珠沙华枝干才稳住身形。
血黄色的河水剧烈翻腾,拍打上岸,溅湿了他的衣摆和布鞋。
他脸色发白,右眼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面前裂开的灵蛇石雕。
金芒渐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自光芒中心缓缓步出。
那是一个男人。
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一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眉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那双眼睛,瞳仁是罕见的暗金色,流转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与漠然。
他穿着一身不知是何年代的玄色衣袍,宽袖曳地,衣襟处绣着繁复古老的暗金纹路,那纹路隐隐流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
男人环视四周,暗金色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随即被更深的不耐烦所取代。
他飞快扫视周遭可见的物体,最终将目光落在现场唯一的活物——看起来弱小又狼狈的宋听禾身上。
“此地是何处?”
男人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自然而然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
宋听禾似乎被他的气势吓到,小声吸了口气,下意识握紧腕间的红绳,讷讷道:“这、这里是忘川渡口……”
“忘川?”男人重复了一遍,眉头蹙得更紧,暗金眼眸中的不耐几乎化为实质,“本座……为何会在此地?”
他抬手,似乎想揉一下额角,动作间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极淡的印记。
宋听禾的右眼飞快地扫过,蒙着白布的左眼又是一阵急跳,:“我、我不知道……您、您是谁?”
男人闻言,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本座乃……”
话头骤然卡住。
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茫然与空白。
他是谁?
名讳为何?从何而来?因何沉睡于此?
脑中一片混沌,唯有几个模糊的碎片翻涌:滔天的烈焰、破碎的契约、一道决绝的背影……以及一个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尤柏舟。”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是了,他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犹豫的认知让他的心情愈发恶劣。
高高在上的妖王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眼前这个人类看起来也是如此……不顺眼。
弱小,惊慌,一副随时会吓晕过去的模样,那只蒙住眼睛的白布,更是碍眼得紧。
“尤、尤前辈……”宋听禾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依旧细细弱弱,“迷津碑异动,指向人间‘长安里’,恐有祸事……晚辈能力低微,能否请、请前辈……”
“不能。”尤柏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冷硬。
他瞥了一眼那些齐刷刷指向人间的箭头,暗金眸底毫无兴趣,“与吾何干。”
他现在只想找个清净之地,弄清楚自身状况,而非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
这个弱小的捉妖师,以及这所谓的异动,在他的记忆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凡尘。
他转身欲走,玄色衣袍在雾气中划出冷漠的弧度。
就在这时——
“咻!咻!咻!”
数道裹挟着杀气的赤色符箭,陡然穿透浓雾,疾射而来!
它们的目标并非尤柏舟,而是他身后全无防备的宋听禾!
攻击来得突然且狠辣,角度刁钻,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尤柏舟脚步一顿,暗金色的瞳孔微缩。
宋听禾似乎吓傻了,呆立在原地,连躲避都忘了。
他的右眼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恐,唯有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
尤柏舟猛地回身,宽大的袖袍看似随意地一挥。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汹涌而出,那几支凌厉的符箭便如同撞上一堵坚不可摧的铁壁,在半空中骤然停滞,继而“咔嚓”几声,寸寸碎裂,化作齑粉飘散在雾气里。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甚至连发丝都未曾乱了一根,只是脸色更冷了几分,暗金眼眸中戾气乍现。
“蝼蚁之辈,也敢扰吾清净?”
雾气翻涌,数个穿着赤红色劲装、面带恶鬼獠牙面具的身影悄然浮现,手中法器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将他们二人隐隐包围。
为首一人,目光贪婪地扫过尤柏舟手腕上若隐若现的源纹,声音嘶哑难听:
“好纯粹的妖力……抓住他!还有那个宋家的小废物,一并带走!”
尤柏舟眼神彻底沉了下来。
他讨厌麻烦,更讨厌被蝼蚁觊觎。
然而,不等他出手,异变再生!
那些在曼珠沙华花瓣上扭曲的人脸,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杀意和妖力刺激,骤然发出无声却尖锐的嘶鸣!
“嗡——”
宋听禾闷哼一声,猛地抬手捂住蒙着白布的左眼,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绊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后倒去——
而他身后,正是能蚀魂销骨的血黄色忘川河水!
尤柏舟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
玄色身影快如鬼魅,瞬间掠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精准地揽住宋听禾清瘦的腰肢,将他猛地往回一带!
宋听禾整个人撞进一个带着冷冽檀香气息的怀抱,冰凉的黑发丝拂过他的脸颊。
尤柏舟低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的人类——那双温润的右眼里水光潋滟,倒映出他自己冷峻的眉眼。
柔软、温暖、脆弱得不堪一击。
与他截然不同。
尤柏舟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松开了手,甚至还略带嫌弃地将人往外推了推。
“站好。”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宋听禾踉跄一下站稳,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小声道:“多、多谢前辈……”
尤柏舟冷哼一声,别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杀意弥漫。
而那些红衣人,显然被尤柏舟展现出的实力所震慑,一时不敢再贸然上前。
短暂的僵持。
宋听禾微微垂着头,细软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额角。
无人看见,那蒙眼的白布之下,左眼周围,淡金色的奇异纹路正微微发亮,透过布料渗出极其微弱的金芒,更无人察觉,在他指尖悄然掐出一道隐晦的咒诀。
岸边一株疯长的曼珠沙华,其根系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急速直下蔓延。
尤柏舟正欲抬手将这些扰人的蝼蚁彻底碾碎,却忽然察觉到让他本能警惕的空间波动——来自脚下的忘川河岸。
他眼神一凛。
下一刻,以他和宋听禾为中心,地面上一道隐藏极深的传送阵图骤然亮起!
光芒刺目,瞬间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不好!他们要跑!”
红衣首领惊怒交加,猛扑上前,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光芒散尽,原地空无一人。
只有血黄色的忘川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曼珠沙华。
一片花瓣被水浪卷起,漂荡在河面上,扭曲的人脸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嘴角咧开一个诡异至极的弧度。
而在不远处,迷津碑上所有指向长安里的箭头,依旧散发着固执而幽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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