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沿着宋听禾苍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点刺目的暗红。
他蜷缩在墙根，身体因左眼残余的剧痛而微微痉挛，每一次抽息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那只暴露在外的金色左眼紧紧闭着，周围繁复的纹路黯淡如蒙尘的旧金，却依旧散发着不祥的微热。
扯落的碎裂白色布条委顿于地，沾满了污泥与血渍，像一面被扯碎的降旗。
尤柏舟负手而立，玄衣在巷子微暗的光线下几乎吸走了所有光亮。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宋听禾，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鄙夷，而掺入了近乎解剖般的锐利兴趣。
方才那短暂却剧烈的神魂共感，如同在他万年沉寂的识海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还能站起来吗？”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询问一件工具是否还能使用。
宋听禾的身体又是一颤。
他尝试用手撑地，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左眼的灼痛牵连着整个头颅，嗡鸣不止。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发丝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狼狈不堪。
“麻烦。”尤柏舟蹙眉，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耐。
但他并未袖手旁观，而是俯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攥住宋听禾纤细的手臂，近乎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宋听禾被他拽得踉跄一步，险些再次摔倒，只能被动地依靠着那强横的力量支撑自己，隔着单薄的衣料，尤柏舟手指的寒意几乎要冻伤他的皮肤。
“前……前辈……”宋听禾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未散的痛楚和惊惧，“我们要去……哪里？”
“找一个清净之地。”尤柏舟漠然道，拽着他便向巷子更深处走去，对巷外可能还在搜寻他们的捉妖师毫不在意，“在你烂掉之前，弄清楚你眼睛的问题。”
他的用词刻薄而直接，仿佛宋听禾只是一个亟待破解的疑难杂症。
宋听禾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被拖行。
他的右眼因不适而泛着生理性的泪水，视野模糊。
左眼依旧紧闭，每一次眨眼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强行涌入的、属于尤柏舟破碎的记忆画面——毁灭、火焰、以及切入灵魂中深切的……不甘。
这个男人，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复杂。
巷子七拐八绕，越往里越是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溢着垃圾腐烂的臭味和若有似无的腥气，周围的声响逐渐隔绝，长安里市集的喧嚣被扭曲成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
尤柏舟的脚步忽然停下。
前方是一堵死墙，堆满了废弃的杂物，看起来已是绝路。
他暗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扫过墙角一丛异常旺盛、几乎呈墨绿色的苔藓，又掠过墙壁上几道看似无规则的深刻划痕。
而在那些划痕的边缘，残留着微弱到几乎快要消散的妖力波动。
“低等的隐匿结界。”他冷嗤一声，颇为看不上眼。
攥着宋听禾的手未松，另一只手抬起，指尖在空中随意一划。
一道暗金流光像利刃般闪过，悄无声息。
面前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发出细微的、放佛布帛被撕裂的“刺啦”声。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那堵坚实的死墙幻影般消散，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无数妖类微弱气息的风，从洞内扑面而来。
宋听禾的右眼微微睁大。
他能感觉到，这洞口之下，藏着不少妖族，大多弱小，气息混杂着痛苦与不安。
尤柏舟没有丝毫犹豫，拽着宋听禾便踏入了洞口。
向下是粗糙开凿的石阶，陡峭而湿滑。光线骤然暗淡，只有洞壁上发光的苔藓提供着幽微绿莹莹的光亮，勉强勾勒出脚下之路。
越往下，空间逐渐开阔。
这是一个巨大的、废弃多年的地下蓄水系统，粗大的石柱支撑着拱顶，脚下是浅浅的、几乎停滞的污水，水道两侧的石台上，或坐或卧，聚集着数十个身影。
都是妖。
大多化形不全，或带着明显的原身特征，或身上有着灼伤溃烂的源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全都罩在一片压抑昏暗的氛围里。
角落里，一个木行的小妖正用微弱的绿光尝试催生一株止血的草药；另一边，几个水族的小妖泡在污水里，试图借此缓解源纹的灼痛。
当尤柏舟拽着宋听禾这个明显的人类出现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惊恐、警惕、仇恨、麻木……各种情绪在那些非人的瞳孔中交织。
尤其当它们感受到尤柏舟身上那即便刻意收敛、依旧如同深渊般令人战栗的庞大妖力时，恐惧达到了顶峰。
小妖们瑟瑟发抖地向后缩去，发出不安的低呜。
一个胆稍大些、头上还残留着鹿角特征的妖挣扎着起身，挡在众妖之前，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尊、尊驾……此地乃我等避难之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
尤柏舟根本懒得理会他。
他的目光放如冷电，扫过这个地下巢穴，最终落在角落一处相对干燥、铺着些干草的石台上。
那里气息最弱，没有妖敢靠近。
他径直拖着宋听禾走过去，所过之处，群妖如潮水般惊恐退避，让出一条通路。
“滚开。”他对着石台附近几个缩在一起的小妖冷声道。
那几个小妖身体巨震，连滚带爬地逃开。
尤柏舟将宋听禾丢在石台上，动作近乎抛弃一块烂肉般嫌弃。
宋听禾摔在干草上，牵动了左眼的伤，又是一阵闷哼，蜷缩起来。
尤柏舟则随意地在一旁坐下，玄衣铺散，与这肮脏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他再次看向宋听禾，命令道：“眼睛，睁开。”
宋听禾身体僵住，下意识地摇头，手指蜷缩着，似乎还想遮挡。
“别让吾说第二遍。”
尤柏舟的声音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令人骨髓发冷的绝对命令。
压迫感无声降临，比这地下巢穴的阴冷更刺骨。
宋听禾颤抖着，最终，一点点松开了始终捂着眼的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试图睁开那只左眼。
每睁开一丝缝隙，里面都有细碎的金芒溢出，伴随着他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眼周的金纹再次变得灼热明亮，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
就在那只诡谲的金瞳即将完全睁开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到刺耳的惨叫，猛地从巢穴深处传来，骤然撕裂了周遭压抑的寂静！
那惨叫充满了难以言状的痛苦和恐惧，完全不似人声，甚至不似寻常妖类的嘶吼，尖利得足以刺破耳膜。
所有藏匿的小妖都被吓得集体一颤，惊恐万状地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一条更加偏僻、通往更深处的狭窄水道。
尤柏舟的眉头不耐地蹙起，似乎极为厌恶这突如其来的干扰。
宋听禾也被这惨叫惊得左眼猛地闭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他的右眼在幽绿的光线下瞪大，那里面除了被惊吓到的慌乱，更有一丝极快的凝重闪过。
“吵死了。”尤柏舟冷冷道，显然不打算理会。
但宋听禾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了尤柏舟的衣袖一角，声音急促而微弱：“前辈……那声音……不对……”
“嗯？”尤柏舟垂眸，视线落在他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上——沾着血污，纤细，却攥得很紧。
“那不是……不是寻常源纹反噬的痛苦……”宋听禾喘着气，左眼周围的纹路依旧在发烫，似乎在感应着什么，“那像是……灵魂被……被强行撕扯……吞噬……”
他的话音未落——
“嗖！”
一道极淡的黑影，快如闪电，猛地从那条黑暗的水道中窜出，扑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已然吓傻的水妖！
那黑影无形无质，只是凝聚成一团浓稠的恶意，却带着令人作呕的阴寒气息！
被扑中的水妖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眼中光芒湮灭，顷刻间便化作一具覆盖着鳞片的干尸，“噗通”一声栽入污水中。
黑影似乎凝实了一瞬，隐约显出扭曲的、孩童般的轮廓，随即又散作黑雾，发出一种满足的、吮吸般的细微声响，再次扑向另一个目标！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炸开！
“是那个东西！它又出来了！”
“快跑啊！”
“救命——！”
小妖们彻底崩溃，哭喊着四散奔逃，但在这封闭的地下巢穴内乱作一团，无处可逃。
尤柏舟终于站起了身。
双眼锁定那团不断扑杀、吞噬妖类的黑影，里面终于燃起了一丝真正被冒犯到的戾气。
“肮脏的秽物。”他冷声辣评，带着纯粹的厌恶。
那黑影似乎感受到了尤柏舟身上磅礴的力量，动作一滞，扭曲的“头部”转向他，发出一种威胁性的刮擦骨头的嘶啦声。
下一刻，它竟抛开了其他目标，像支离弦之箭，猛地朝尤柏舟扑来！
黑雾翻涌，张开无形的巨口，欲要吞噬那令它垂涎欲滴的强大力量！
尤柏舟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他完全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攻击的姿态。
只是在那黑影扑到近前的瞬间，极其轻微地调动了一丝属于东皇太一神军的本源威压。
如同微风吹拂。却强大的血脉压制。
那团气势汹汹的黑影就像撞上无形的太阳真火，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惨嚎，整个雾状身体剧烈沸腾扭曲，几乎下一秒就要溃散！
它疯狂地后退，想要逃回那条黑暗的水道。
“想逃？”
尤柏舟终于抬手，五指虚空一抓。
那团溃逃的黑影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猛地定格在半空，拼命挣扎嘶吼，却无法移动分毫！
尤柏舟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审视着这团由纯粹恶意和痛苦凝聚而成的秽物。
暗金眼眸中流光转动，似乎在解析它的构成。
“以残魂为食，怨念为骨……还掺杂了点曼珠沙华的气息？”
他微微挑眉，察觉到了一丝与忘川河畔那异变花朵同源的精粹邪气。
他的目光转向那条漆黑的水道深处。
“看来，底下藏着有意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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