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扭曲的黑影在尤柏舟指尖湮灭的刹那，发出最后一声撕裂魂魄的尖啸，随即彻底消散无踪。
地下巢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污水滴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妖心上。
它们蜷缩在阴影里，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恐惧的目光黏在玄衣曳地的尤柏舟身上，如同仰望一尊降临深渊的杀神。
尤柏舟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眼眸转向那条更深暗的水道，里面翻涌着被勾起的好奇。
“前、前辈……”宋听禾挣扎着从石台上爬起，左眼依旧灼痛难忍，金纹明灭不定。
他扶着冰冷的石壁，声音虚软，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急迫，“那东西……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来的……下面恐怕……”
“恐怕不止有污水和老鼠？”尤柏舟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
他自然能感觉到，那水道深处弥漫出的浓郁精纯的邪异气息，与忘川河畔突变的曼珠沙华同源，与之不同的是，暴戾贪婪更甚。
他迈步，走向那条黑暗的甬道，玄色衣袍拂过污浊的水面，却片缕不染。
宋听禾脸色微变，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踉跄着跟上。
留在这群依旧惊恐不安的妖族中间，并不比跟着这个喜怒无常的蛇妖深入未知险境更安全。
更何况，他左眼深处诡异的悸动，正隐隐与水道深处的什么东西产生着令人不安的共鸣。
甬道入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一股混合着陈腐水汽、腥甜花香和灵魂锈蚀味道的怪风，正从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吹得人头皮发麻、恶心作呕。
尤柏舟从善如流步入黑暗，他周身自然流转的微弱妖光无疑为脚下唯一可视的光源。
宋听禾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滑腻的甬道底部，右手紧紧捂着左眼，每一次呼吸都混杂着那腥臭作呕的空气。
越往深处，光线愈发黯淡，只有洞壁上那些变异的苔藓发出幽绿如同鬼火般的微光。
水声越来越大，越是走近，声音越是清晰可辨。
渐渐的，传来的不再是滴答声，而是汩汩的流动声，似乎下面藏着一条暗河。
脚下的水路也开始变得不同。
原本污浊的死水，渐渐渗入了一股股诡异的、血黄色的细流，颜色与忘川河水一模一样，带着相同的腥气，却更加粘稠，如同稀释的血浆。
这些细流从石壁缝隙和更深的黑暗中渗出，蜿蜒流淌。
宋听禾的右眼猛地睁大。
他看到，在那血黄色的水流中，偶尔漂浮着点点妖异的红——看上去像是刚刚萌芽的曼珠沙华花瓣！
它们仿佛有生命般随波逐流，花瓣上那些模糊扭曲的人面纹路时隐时现。
左眼的灼痛和共鸣感陡然加剧，神经锐痛，像被无数细针反复刺扎。
他闷哼一声，脚下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尤柏舟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
暗金色瞳孔在幽绿光线下显得冰冷莫测。
“你的眼睛，”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产生低沉的迴响，“能‘看’到什么？”
宋听禾喘息着，额角冷汗涔涔：“痛……很多……混乱的……痛苦……还有……渴望……”
“什么？”尤柏舟挑眉。
“嗯……”宋听禾的声音发颤，像是在努力分辨那些强行涌入感知的碎片，“渴望……生机……渴望……融合……还有……吞噬……”
尤柏舟的目光掠过水中那些诡异的花瓣，又看向甬道更深处那片化不开的浓稠黑暗，若有所思。
而在这时——
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极其细微地从黑暗最深处飘了出来。
像是……哼唱。
音调古怪扭曲，不成曲调，时高时低，夹杂着类似吮吸和咀嚼的湿黏杂音。
凝神细听，这些音节破碎而古老，并非已知语言体系，却诡异地能让人理解到其中蕴含的最原始的恶意与饥饿感。
“……饿……”
“……红色的……好吃……”
“……疼……为什么疼……”
“……来……一起来……”
“……吃掉……就不疼了……”
这绝非人类的童谣，更像是诞生于深渊噩梦中的呓语，每一个音节都爬满了冰冷的触须，直钻耳膜，搅动人的神智。
宋听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呓语对他左眼的冲击远比视觉更加直接猛烈！
尤柏舟的眉头也陡然蹙紧，这声音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厌烦，比听到蚊蚋持续不断的嗡鸣更恶心，带着能污染神魂的秽浊。
哼唱声渐渐清晰，并且开始重叠，仿佛不止一个东西在黑暗中一齐哼唱。
同时，前方水道的景象也开始变化。
血黄色的水流越来越宽，几乎覆盖了整个甬道底部，水面上漂浮的曼珠沙华幼瓣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铺就了一条古怪的花毯。
两侧的石壁上，也开始出现大片大片喷溅状的暗红色污迹，犹如动物分泌的汁液干涸后的残留，散发着与那哼唱声同源的腥甜气息。
空气粘稠得如同深陷沼泽。
终于，甬道到了尽头。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中央，是一个不断向上翻涌着血黄色水流的泉眼，赫然就是忘川河水在人间的细小支流泄露点。
而泉眼周围的情景，让宋听禾的呼吸骤然停止，右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泉眼旁，堆积着无数妖族的残骸，它们大多已经干瘪萎缩，被抽干了所有精气，掏空了里面的内脏，只剩下皮毛与枯骨，像一个个被暴力撕下的枯树皮。
而更多的，是尚未被完全吸干的妖族，它们被一片从泉眼深处蔓延出的血管般的暗红色藤蔓紧紧缠绕着，那些藤蔓刺入它们的皮肤，汲取着它们的妖力和生命，使它们形成活着的养料，发出无声的哀嚎。
而在这堆尸骸与人形养料堆成的小山顶端，坐着几个孩童。
它们有着大致的人类幼童轮廓，皮肤却是一种半透明的被水泡胀的苍白色，血管暗红遍布，清晰可见。
这些孩子的眼睛极大，几乎占据大半张脸，没有眼白，仅仅是一片纯然吞噬光线的漆黑。
它们的嘴里哼唱着扭曲的童谣，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细密尖利的牙齿，正用漆黑的手爪撕扯着脚下尚未断气的小妖肢体，塞进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在这些东西的胸口处，都生长着一朵妖艳盛放的曼珠沙华，花朵的根须动如活物般深深扎入它们的胸腔，随着它们的呼吸与咀嚼微微搏动，而花瓣上那些痛苦的人面纹路扭曲蠕动，栩栩如生。
迷津碑所指引的，忘川异变所预示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时，它们似乎察觉到了外来者，哼唱声戛然而止。
几双纯黑的眼瞳，齐刷刷转向甬道口的两人。投下的目光里只有最原始的、贪婪的饥饿。
“……新的……食物……”
“……好吃的……”
“……金色的……温暖……”
它们丢开爪中血肉模糊的残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硕大的眼睛死死盯住宋听禾——更准确地说，是他那只散发着特殊气息与温暖金光的左眼。
下一刻，它们发出尖锐的啸叫，大张着嘴巴，四肢着地，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孩童形象的诡异迅猛姿态，猛地扑了过来！带起的腥风瞬间充斥整个石窟！
速度极快，远超之前那团黑影！
宋听禾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因左眼的剧痛和眼前的恐怖景象而僵硬。
尤柏舟冷哼一声，一步挡在他身前。
面对扑来的数个邪异孩童，他甚至懒得动用什么法术，只是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轻轻一按。
嗡——！
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绝对领域以他为中心骤然展开！
扑到半空的东西如同撞上一堵看不见却布满尖刺的铁壁，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表面瞬间出现无数道深刻的裂痕，黑红色的粘稠液体从裂痕中猛地迸溅出来！
它们被那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挣扎着，嘶吼着，空洞惊悚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痛苦与困惑交杂的情绪，胸口上的曼珠沙华规律的搏动也变得急促而混乱。
尤柏舟居高临下，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冷冰冰的漠然。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毁灭性的暗金光芒，对准了那群恶心的怪物。
就在光芒即将倾泻而出的瞬间——
“等等！”
宋听禾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尤柏舟动作一顿，侧头看他，目光冰冷：“你想求情？”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你若是如此愚蠢现在就去死”的意思，直喷在宋听禾面门。
“不……不是……”宋听禾喘着气，右眼紧紧盯着那些挣扎的孩童，左眼的金纹疯狂闪烁，似乎在极力感知着什么，声音带着犹豫地震颤，“它们……不只是怪物……”
“它们的心脏……花根缠绕的地方……有……契约的碎片！”
“还有……很强烈的……被强行改造的……痛苦……和我们……一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道迅疾的闪电，劈入了尤柏舟的识海。
尤柏舟指尖的光芒微微停滞。
他再次看向那些嘶嚎的孩童，目光穿透它们扭曲的表象，深入到被曼珠沙华根须缠绕的核心。
言不出其右。
在混乱的能量中心，他隐隐感知到一丝源自远古洪荒之地中，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
契约之力的残留。
其中，镶嵌着被强行缝合、扭曲污染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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