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携着御花园里白玉兰的清浅香气,穿过朱红宫墙,悄悄溜进了御书房。鎏金铜鹤炉中燃着的龙涎香明明灭灭,将满室的书卷气染得愈发沉静。
“皇上,皇后娘娘携懿贵妃娘娘在外求见。”总管太监张申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躬身垂首时,深蓝色蟒纹袍角几乎要贴到金砖地面。勋瑜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目光从奏折上的赈灾事宜移开,眉宇间的沉郁散去些许,语气温和得如窗外的春风:“皇后来了?快请。”说着便搁下笔,起身时明黄色龙袍下摆扫过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带出细微的声响。
门帘被宫女轻轻打起,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后喜塔腊·舒容月白色的宫装裙摆,绣着几枝淡青色玉兰,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她身姿略显单薄,走得慢些,身后的贵妃钮祜禄·姝瑶穿着一身藕荷色朝服,身姿挺拔却不张扬,微微侧着身,似在无声地护着身前的皇后。二人步入书房,敛衽屈膝,行了标准的宫礼,清越的女声同时响起:“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快起来。”勋瑜快步上前,伸手亲自扶起皇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腕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这几日春日回暖,舒容的手却还是这么凉。他握着皇后的手,引着她一同在窗边铺着软垫的楠木榻上坐下,又抬眼看向仍躬身立着的姝瑶,温声道:“贵妃也坐,不必多礼。” 姝瑶谢过恩,才在皇后下首的玫瑰椅上坐下,身姿端正却不僵硬,素白的手指轻轻搭在膝头的锦帕上,目光温和地落在帝后二人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勋瑜坐下后,目光落在舒容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关切:“今日风大,皇后怎么不在坤宁宫歇着,还特意过来?” 舒容浅浅一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温婉,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珍珠耳坠,声音轻柔却清晰:“皇上心系朝政,日日在御书房操劳,臣妾瞧着也惦记。今日臣妾与贵妃看了内务府送来的秀女画像,觉得都很不错,想着拿来给皇上瞧瞧。” “皇后满意便好。”勋瑜颔首,目光里多了几分了然。二阿哥勉宁已过十六,到了选嫡福晋的年纪,皇后这些时日为这事忙前忙后,连药都忘了按时喝,他看在眼里,虽没多提,心里却比谁都重视——这不仅是嫡子的婚事,更是关乎皇家血脉与朝堂安稳的大事。舒容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转头示意身后的宫女玉兰:“把画轴呈上来。”玉兰连忙捧着几卷用湖蓝色锦缎装裱的画轴上前,轻轻放在帝后面前的矮几上。皇后伸手翻开最上面一卷,画中女子身着粉色罗裙,立于海棠花下,眉眼清秀,仪态端庄。“皇上瞧瞧这几幅画像可好?都是臣妾与贵妃一道精心挑选过的,家世、品行都算得上门当户对。” 勋瑜逐卷翻看,画中女子或温婉、或灵动、或端庄,确是个个出挑。他看了片刻,目光转向一旁安静坐着的姝瑶,语气带着几分征询:“贵妃觉得如何?你心思细,或许能看出些不一样的地方。” 姝瑶闻言,微微欠身,唇边绽开一抹浅淡却真诚的笑,声音如清泉漱石:“回皇上,臣妾觉得各位姑娘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模样,无论是容貌仪态,还是家世教养,都配得上二阿哥。二阿哥能有这么多优秀的姑娘可选,真是好福气,无论最终选中哪一位,都是天作之合,能为皇家添一份喜气。”她说得得体,既肯定了皇后的挑选,又没逾矩妄评,让满室的氛围愈发融洽。
舒容接过话茬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锦帕的缠枝纹,语气柔缓却藏着几分坚持:“皇上中意户部尚书布彦达之女钮祜禄氏,臣妾明白这份考量。只是其余姑娘或娴雅、或聪慧,各有长处,不如设一场宫宴,让她们入宫面圣,也让二阿哥亲眼瞧瞧 —— 这选福晋的事,他倒躲得清闲。”
勋瑜指尖叩了叩矮几上的玉如意,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舒容微显苍白的颊边:“皇后说得在理。那就传内务府筹办宫宴,让这些姑娘都来御前露个面,也好让勉宁自己拿拿主意。”
“臣妾谢皇上恩准。” 舒容连忙起身行礼,鬓边珍珠流苏轻轻晃动,眉眼间终于漾开一抹真切的欣慰,只是起身时动作稍急,忍不住掩唇轻咳起来 ——“咳…… 咳……” 细碎的咳嗽声里,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连唇上的胭脂都似淡了些。
“怎么又咳了?” 勋瑜伸手想扶,却见舒容已稳住身形,轻声道:“臣妾身体不适,恐扰了皇上办公,便先告退了。” 贵妃也连忙起身,自然地站到舒容身侧,手臂微抬,似在暗中托着她的手肘。
“去吧,路上慢些。” 勋瑜点头,目送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 —— 皇后的月白宫装在廊下光影里显得愈发单薄,贵妃的藕荷色朝服紧紧跟着,像一片温柔的云,轻轻护着那抹脆弱的白。他的目光久久停驻,眼底翻涌的忧色再也藏不住。自登基前那场小产后,皇后的身子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太医院日日禀奏 “凤体无碍,只需静养”,可他瞧着她日渐清减的模样,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发妻,恐怕…… 难再陪他走太久了。
“皇后近日夜里睡得如何?” 勋瑜的声音沉了下去,落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
张申躬身回话,头垂得更低:“奴才方才问过坤宁宫的润枝,她说娘娘夜里总辗转难眠,时常对着窗外的月色发呆,眉宇间总锁着郁气,连药都要宫女劝着才肯喝。”
“心结难解啊……” 勋瑜重重叹息,指尖捏紧了腰间的龙纹玉带,“自璎珞那孩子夭折,她又正位中宫,就再没真正开怀过。朕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愁肠百结?”
张申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建议:“皇上不如问问贵妃娘娘?听说皇后娘娘病中这些时日,多是贵妃在旁侍奉,日夜不离,或许…… 贵妃能知道些娘娘的心事。”
勋瑜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当即站起身:“传旨,朕午膳去承乾宫。” 明黄色龙袍扫过榻边的软垫,他的步伐坚定 —— 无论如何,他都要解开发妻的心结,他要她好好活着,多陪他些时日。
“皇上驾到 ——”
承乾宫外的传报声刚落,贵妃已领着宫人疾步迎出宫门,素白的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玉兰花瓣,她盈盈拜倒,声音清脆却带着恭谨:“臣妾恭迎皇上,皇上圣安。”
“起来吧。” 勋瑜虚扶一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庭院中伺候的宫人。姝瑶何等聪慧,立刻会意,微微侧首看向贴身宫女苏兰。苏兰心领神会,悄悄打了个手势,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到远处的回廊下,只留满院的白玉兰香,绕着帝妃二人。
勋瑜没有步入正殿,反而驻足在庭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下。皎洁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有几片轻轻飘落,落在他的龙袍下摆上。他似在欣赏花色,开口时声音却低沉得像浸了墨:“朕今日来,是想问你皇后的事。”
姝瑶垂首立于他身侧,双手交握在腹前,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皇上请问,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医署日日回禀,说皇后只是凤体虚弱,需静养调理。可朕瞧着,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咳嗽也总不见好,远非‘虚弱’二字能概括。” 勋瑜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姝瑶,“你日日在她身边伺候,告诉朕,她的身子究竟如何?又究竟…… 在忧思些什么?”
姝瑶指尖微微一颤,锦帕下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屈膝,跪在了玉兰花瓣铺就的地面上:“皇上…… 臣妾…… 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说!” 勋瑜的声音里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尾音却微微发颤,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 他怕听到真相,却更怕一直被蒙在鼓里。
贵妃抬起头,眼中早已盈满水光,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皇上,娘娘的病…… 确实是当年小产伤了根本,那之后便落下了病根。可如今久久不愈,甚至日渐沉重,更多的是…… 是心疾啊。”
她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哽咽着继续:“娘娘时常在夜里拿出小阿哥昔日的襁褓,抱着那小小的衣物垂泪,一遍遍地自责,说自己没护住嫡子,愧对列祖列宗,也对不起皇上。后来正位中宫,她更是日夜悬心,总觉得母仪天下的担子太重,深恐自己有半点行差踏错,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如今久病不愈,她竟私下里说…… 说自己这般病体,是徒占中宫尊位,既不能为皇上分忧,又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反而成了拖累……”
“糊涂!” 勋瑜猛地打断她,声音里满是痛惜,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朕何曾在意过这些!朕与她自少年时结发,一路扶持至今,在朕心里,只有她喜塔腊?舒容,才是这紫禁城的中宫皇后,才是朕的妻子!”
“皇上……” 姝瑶的哭声更甚,泪水模糊了视线,“娘娘又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意?可娘娘心思重,总说喜塔腊氏一族的荣宠都系在她身上,她若稍有差池,或是让皇上失望,整个家族都会受牵连。如今她身子不好,更是觉得是自己德不配位,才招致天罚,连带着二阿哥的福分都受了影响…… 这次选秀,娘娘强撑着病体,事事亲力亲为,便是想…… 想尽快为二阿哥寻一门好亲事,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弥补对小阿哥的遗憾,也能…… 也能安心……”
“安心什么?” 勋瑜追问,声音已有些发颤,心底那丝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贵妃以额触地,泣不成声:“臣妾…… 臣妾不敢说……”
勋瑜踉跄一步,伸手扶住了身旁的玉兰树干,粗糙的树皮硌得他指尖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刺痛。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那未尽的言语 —— 他的发妻,他的皇后,早已在暗中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声音沙哑却坚定:“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姝瑶缓缓起身,依旧垂首立着,泪珠还挂在睫上。勋瑜看着承乾宫精致的飞檐,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坤宁宫那个日渐憔悴的身影上 —— 她此刻,是不是又在对着小阿哥的襁褓发呆?是不是又在自责?
“传朕旨意,” 勋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一字一句道,“加派太医署三名院判,昼夜不息地为皇后调理凤体,所用药材,无论多珍贵,都要立刻呈上来。再让润枝转告皇后,这是朕说的 —— 不许她再胡思乱想!喜塔腊氏满门忠烈,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朕心里有数,轮不到她来妄自菲薄!让她给朕好好养着,朕的江山,需要她这个皇后坐镇;朕的身边,也离不开她这个妻子!”
“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贵妃身上,语气柔和了几分,“宫宴之事,就多劳烦贵妃帮衬着打理,不必让皇后过度劳神。告诉内务府,选秀的一应事务,先禀贵妃定夺,再呈给朕看。”
“臣妾…… 遵旨。” 姝瑶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皇后的担忧。
勋瑜没有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株亭亭玉立的白玉兰 —— 皎洁的花瓣还在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像极了皇后鬓边的珍珠。他转身离去,明黄色的袍角在风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度,背影在庭院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寂寥。
他是九五之尊,能号令天下,能定人生死,却偏偏留不住发妻逐渐消逝的生命力。这份帝王的无力与哀伤,像一层薄霜,轻轻覆在了满院的玉兰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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