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得正盛，跳跃的光簇将金砖地映得一片明黄，却驱不散御座上那人眉宇间沉沉的暮色。勋瑜孤身坐在紫檀木案前，指腹反复摩挲着掌心一枚赤金同心锁 —— 锁身不过指节长短，錾刻的缠枝莲纹细密精巧，历经年月仍泛着温润的光泽，唯有锁面 “璎珞” 二字，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锁曾是一对。彼时他还是嘉亲王，尚未被帝王的重权与孤寒裹挟，只盼着膝下一双女儿能如这同心锁般，一生相连、平安喜乐。可如今，掌心的金锁只剩一枚，余温早已散尽，只剩金属的寒凉顺着指尖，一寸寸浸进骨血里。
记忆总在这般寂静的夜里汹涌而来，携着王府红梅的冷香，将他拉回许多年前那个冬日。
那时的嘉亲王府，几株老梅正傲霜盛放。虬曲的枝桠上缀满白雪，红梅灼灼绽于其间，暗香浮动间，与产房内隐约传来的铜盆碰撞声、稳婆的低语交织在一起，竟将等待的焦灼都涤荡得干净，只余下满心的期盼。
勋瑜负手立在廊下，玄色锦袍上落了些细碎的雪沫，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红梅上，嘴角噙着一抹沉稳的笑意 —— 这已是他第二次等待孩儿降生，不再有初为人父的慌乱，只余一份笃定的喜悦，在胸腔里慢慢漾开。
“哇 ——”
清脆的婴啼终于划破寒空，比寻常婴孩的哭声更添几分娇嫩，像初春刚破冻的溪流，清亮得能揉进人心坎里。勋瑜整了整衣袍，从容迈步向内室走去。
暖阁里燃着银丝炭，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参汤香与**。喜塔腊氏倚在铺着貂绒垫的软枕上，鬓边的珠花松了半朵，额角还凝着细密的汗，可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正低头凝视着身侧锦缎襁褓里的小生命。见他进来，她唇角轻扬，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爷，您来看看咱们的二格格。”
勋瑜快步上前，先俯身用帕子轻轻拭去妻子额角的汗，声音放得极低，满是怜惜：“辛苦你了。” 待目光落向襁褓时，他的动作骤然轻缓 —— 那小小的婴孩被裹在石榴红的襁褓里，眉眼比长女璎珞出生时更显玲珑，肌肤剔透得像初绽的白梅瓣，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连睡梦中都蹙着浅浅的眉，模样憨态可掬。
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手臂微微弯曲，托着那轻若无物的小身躯，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稀世瑰宝。血脉相连的悸动在心底翻涌，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定定地看着怀中小小的面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璎珞和绵宁要是知道有了妹妹，定是要欢喜坏的。” 喜塔腊氏的声音柔似春水，轻轻打断了他的怔忡。
话音刚落，室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奶声奶气的催促：“快点，要看妹妹！” 棉帘被轻轻掀开，乳母抱着个穿着大红袄子的孩童走进来，正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大阿哥绵宁。小家伙穿着虎头鞋，一进门便挣扎着从乳母怀里下地，迈着还不稳当的步子，噔噔噔跑到床前，一双酷似勋瑜的杏眼睁得溜圆，好奇地盯着襁褓。
“额娘！” 绵宁放轻了声音，生怕惊扰了什么，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襁褓，“妹妹…… 好小呀。”
喜塔腊氏苍白的脸上绽开慈爱的笑，伸手握住儿子的小手，柔声问道：“这是绵宁的妹妹，她叫嫣宸。绵宁喜欢妹妹吗？”
“喜欢！” 绵宁用力点头，小脑袋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一团，小脸上满是认真 —— 那是属于长兄的好奇，更藏着懵懂的保护欲。乳母在旁笑着补充：“二阿哥从清晨就吵着要来，一路上都念叨着妹妹呢。”
喜塔腊氏闻言，将绵宁揽到身边，让他能更清楚地看见酣睡的嫣宸：“绵宁是哥哥了，以后要护着妹妹，知道吗？”
绵宁似懂非懂，却还是挺直小小的身板，奶声奶气地应道：“护着妹妹！” 那模样逗得殿内众人都笑了，连空气里的暖意都更浓了几分。
勋瑜站在一旁，看着妻子温柔的眉眼、儿子认真的模样，再低头瞧瞧怀中小女儿恬静的睡颜，心底被一种名为 “圆满” 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他沉吟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映雪的红梅，又落回怀中的婴孩身上 —— 他想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赠予这个孩子。
“《诗经》有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他低声吟哦，声音里满是为人父的温柔与希冀，“宸为北极星之居，喻天地交泰，亦含璀璨光明之意；嫣者，取美好之貌。愿吾女容姿毓秀，性情朗阔，如星辰般照亮前路，一生顺遂无忧。”
语落，他轻轻将孩子放回妻子身侧，看着乳母抱来的长女璎珞躺在榻边，与襁褓中的嫣宸并排而卧，绵宁还扒着床沿，伸着小手想碰妹妹的襁褓 —— 那一刻，他只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好好休养。” 他俯身替妻子掖了掖被角，语气是化不开的柔情，“你们，都是爷的珍宝。”
……
回忆的暖光骤然褪去，养心殿的烛火依旧明亮，却照不进心底的寒凉。勋瑜猛地回神，指腹仍在 “璎珞” 二字上摩挲，指尖所触之处，只剩一片冰冷。
同心锁还在，却再也锁不住那个本该承欢膝下的女儿。璎珞早夭的伤痛还刻在骨血里，他甚至快要记不清女儿最后一次笑时，眉眼是如何弯起的。幸而还有嫣宸、绵宁，还有他的爱妻，能让这深宫的孤寂少些刺骨。
可那时身为亲王的简单快乐，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终究随着女儿的离去，被永远封存在这枚小小的金锁里。他将锁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的钝痛 —— 那痛，是帝王一生中最隐秘的伤疤，藏在权力与威严之下，一碰就疼，一想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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