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旷野上轰鸣疾驰,将湿润的江南彻底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得粗粝、开阔,农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灰色厂房、高耸的烟囱、以及纵横交错的管道,像钢铁巨兽的巢穴,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地喘息。空气里开始弥漫一种微妙的、混合着煤烟和金属颗粒的味道。
沈青梧靠在硬座车厢冰凉的窗壁上,一夜未眠。眼底有血丝,下颌冒出青茬,昂贵的大衣皱巴巴地搭在腿上,与周遭提着编织袋、嗑着瓜子的旅客格格不入。他无暇顾及,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陌生的北方荒原,掌心里那枚香囊的轮廓,被攥得滚烫。
那个电话号码所指向的城市,是一座典型的重工业城市。火车进站时,巨大的站台棚顶是锈迹斑斑的钢架,广播里女声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干脆而硬朗。人流裹挟着他出站,扑面而来的风干燥而冷冽,带着毋庸置疑的工业气息,彻底吹散了记忆中江南水汽的缠绵。
他站在车站广场,环视四周。方方正正的苏式建筑,墙面多是灰扑扑的水刷石,标语牌上的字迹被经年累月的风尘侵蚀得有些模糊。自行车流铃声叮当,穿着蓝色劳动布工装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适应了节奏的漠然。这里的一切,都与苏州小桥流水的温婉、书院巷的幽静,截然不同。像是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
根据堂叔记下的模糊地址和车站买来的简陋城市地图,他换乘了几趟噪音巨大的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终于找到了那个位于城西的庞大职工家属区。
一片望不到头的筒子楼,像一个个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水泥盒子,整齐又压抑地排列着。楼体外墙斑驳,晾衣绳从这家窗户拉到那家阳台,挂满了衣物被单,在风中猎猎作响。楼下空地上堆着杂物煤堆,几个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目光迟缓地追随着他这个突兀的外来者。
空气里弥漫着食堂大锅饭、煤烟和公共厕所混合的复杂气味。
沈青梧在一栋标着“七区三栋”的楼前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他抬头望去,一扇扇一模一样的窗户,像无数空洞的眼睛,冷漠地回望着他。她就在其中的某一扇后面,过着与他十五年想象全然不同的生活。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询问。只是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角落找了个位置,像是被随意丢弃的旧家具,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扫过楼洞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下班号响过,家属区顿时喧闹起来。自行车铃叮叮当当,人们说着笑着涌入各栋楼门,厨房的油烟味开始弥漫,炒菜声、呼唤孩子吃饭声、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声……交织成一片庞大而琐碎的生活交响。
然后,他看到了她。
先是那个男人。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身材中等、面容敦厚温和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包。他停好车,熟稔地跟邻居打了声招呼,声音不高,带着工程师特有的清晰条理。这应该就是周维安。
紧接着,楼洞里走出一个身影,手里拿着个搪瓷盆,似乎是出来倒垃圾。一件半旧的枣红色毛衣,深色裤子,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是林素秋。
沈青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十五年的光阴,并未在她脸上刻下过于尖锐的痕迹,却用一种更深刻的方式重塑了她。那个江南雨巷里走出的、带着书卷气的纤细少女,被时间和生活打磨成了一个轮廓更硬朗、神态更沉静的妇人。她的动作利落,甚至有些匆忙,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被日常琐事磨损后的淡淡倦意,但那倦意之下,又有一种扎根于现实的、不容置疑的韧性。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像小炮弹一样从楼里冲出来,喊着“妈”,扑到她身边,嘴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她侧过头听,脸上露出一种平淡而切实的笑意,伸手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周维安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搪瓷盆,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
一家三口说着话,转身走进了楼洞。
那扇普通的、漆皮剥落的单元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砰”的一声轻响,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将沈青梧彻底隔绝在外。
他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动。北方傍晚的风刮过楼宇之间,带着哨音,吹得他大衣下摆翻飞,冰冷刺骨。他看到的,是福伯、堂叔口中那个“挺好”的现实版本——安稳,平淡,琐碎,为生计奔波,但也自有其温度与秩序。
那枚香囊在他口袋里,像一块冰,贴着皮肤。
他看到的平静之下,是什么?是那双不再清澈明亮、而是沉淀了生活泥沙的眼睛?是那具不再轻盈、而是承载了家庭重量的身躯?还是那种将过往深情彻底埋葬、不留一丝缝隙的决绝?
他无法就此离开。
第二天,他打听到这片家属区唯一的一家副食店。店面不大,货物拥挤,但却是每家每户必然要光顾的地方。他选择了下午四五点钟,人们下班买菜的时候,走了进去。店内混杂着酱油、咸菜和新鲜蔬菜的气味。
他心不在焉地挑着货架上根本不需要的零食,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门口。
心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他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即将登上一场毫无准备的舞台。
她来了。
提着一个编织菜篮,依旧是那件枣红色毛衣。她低头看着柜台里的鸡蛋,仔细地挑选着。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停下,假装也要看鸡蛋。
然后,他侧过头,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唤道:
“素秋?”
林素秋挑拣鸡蛋的手指顿住了。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瞳孔在店内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那瞬间的本能反应,泄露了平静面具下的波澜。
但仅仅是一瞬。
惊愕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极度的、几乎是刻意的陌生与疏离。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迅速筑起一道防线。
“沈先生?”她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用的是那个最客气、也最遥远的称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边办点事,顺路听说你住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他准备好的说辞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哦。”她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挑鸡蛋,仿佛他的出现还不如篮子里鸡蛋的品相重要,“真是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店里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和别的顾客的交谈声。
“你……这些年,还好吗?”他艰难地再次开启话题,目光无法从她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上移开。
“挺好的,劳你惦记。”她答得飞快,模式化的礼貌,甚至带上了一点北方口音的干脆利落,与他记忆里吴侬软语的温婉截然不同。她拿起选好的鸡蛋让售货员称重,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孩子……看着很懂事。”他几乎是搜肠刮肚。
“皮得很,也就看着老实。”她付了钱,把鸡蛋小心地放进菜篮,语气像所有谈论起孩子的母亲一样,带着点嗔怪,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但这暖意,与他无关。
她提起篮子,终于正面看向他,脸上是一个标准而短暂的、社交性的微笑:“沈先生,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等着做饭。”
疏离,客气,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
他所有试探,所有潜藏的话语,所有汹涌的情绪,在她这堵平静而坚韧的墙面前,撞得粉碎,连回响都微弱。
她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转身走向店门。帘子落下,晃了几晃。
沈青梧站在原地,副食店里混杂的气味包裹着他。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那个穿着半旧毛衣、提着菜篮、身影迅速融入下班人流里的妇人。
一次刻意制造的“偶遇”,一场短暂而客气的交谈。
他得到了答案,又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她过得,似乎真的“挺好”。
但那枚绣着“白云无尽时”的香囊,却在他心口烙铁般滚烫地提醒他——这平静的“挺好”之下,埋葬着怎样一段无声的惊涛骇浪,以及一个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故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