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沙还黏在大衣的纤维里，沈青梧却已再次站在了江南潮湿的空气中。那场仓促的北方之行，像一场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后，留下的却是更沉重、更无声的窒息。林素秋那客气而疏离的“挺好”，周家筒子楼里烟火缭绕的日常，非但未能解答他心中的惊涛，反而将那份迟来了十五年的悔憾，淬炼得更加尖锐而具体。
他必须知道。必须知道那场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变故”，究竟是如何发生；必须知道在他满怀憧憬奔赴远方的那段日子里，她独自承受了怎样一场无声的崩塌；必须知道，那枚香囊背后的沉默，究竟有多重。
这一次，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打听。他有了明确的目标——寻找那些真正可能知晓内情、并且愿意开口的旧人。
第一个找到的，是素秋年少时最要好的闺蜜，苏婉清。如今她已是镇上中心小学的一位老师，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的活泼，但也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见到沈青梧，苏婉清并不太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我就想着，你或许会来找我。”
小小的教职工宿舍里，茶水氤氲着热气。苏婉清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回溯往事的怅然。
“你走之后，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吧，林伯伯就倒下了。之前其实就有征兆，总是乏力，脸色也不好，但谁都没往心里去，只觉得是劳累。后来确诊，是肝癌，晚期。”
“家里天都塌了。”苏婉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素秋她妈妈身体本就弱，一下子也垮了半边。所有的担子，一下子全压在了素秋身上。那时候，她才多大？”
“跑医院，找偏方，借钱……她那时候瘦得脱了形，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但在我面前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她只是不停地说，‘不能倒，爸爸还得治’。”
沈青梧沉默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缓慢地拧绞。他无法想象，那个穿着蓝布裙、低头浅笑的少女，是如何用单薄的肩膀扛起这一切的。而那时的他，在遥远的异国，正沐浴在怎样的阳光和新奇里？
“后来呢？”他声音沙哑。
“后来……钱花光了，能借的都借遍了，房子也抵押了。但林伯伯的病……还是没留住。”苏婉清的声音低下去，“人走了，留下一堆债。讨债的天天上门，话很难听。素秋她妈妈受了刺激，病更重了，需要人长期照顾。”
“那时候，有人给素秋说了媒。就是后来那位周工程师。他那时来南方出差，机缘巧合听说了这事。他年纪是大了些，前妻病故了，但人很实在，也表示愿意帮素秋家还清债务，接她母亲一起去北方治病养老。”
“素秋来找我，那天雨下得很大，她就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苏婉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眼神飘远，“她哭了。那是那段时间里，我唯一一次见她哭。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眼泪无声地一直流。她说，‘婉清，我没得选了。’”
“她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逼死，不能让自己成了无根的浮萍。她说……,”苏婉清顿了顿，看了一眼沈青梧，“‘他走了，有他的大好前程。我这里，早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沈青梧闭上眼，那句“但去莫复问”和着窗外再次淅沥起来的雨声，在他耳边轰鸣作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原来他当年潇洒的转身，带走的不仅是自己的前程，或许还有她最后一点对抗命运的微末勇气。
离开苏婉清处，沈青梧的脚步沉重如灌铅。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那间已然清空大半、即将易主的书店。
祖父不在了，但祖父留下的东西还在。那些书，那些笔记，那些或许被忽略的角落。
他在祖父常坐的那张红木书桌前坐下，台灯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他拉开抽屉，一层层仔细翻找。不再是之前粗略的整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寻。
废稿纸、旧账单、用秃的毛笔……在最底层抽屉的最里面，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壳的笔记本。
深蓝色的布面，没有任何字样。他呼吸一滞，缓缓将它取出。
打开。里面是祖父工整清瘦的小楷，记录的多是书店的流水、书目摘要，或是偶得的诗评心得。他一页页翻过去，速度很慢，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翻过一页记录着某年购书清单的纸页后，几行显然是在不同时间、用稍显凌乱笔迹写下的零星短语，撞入了他的眼帘。
「素秋那孩子今日又来，心神不宁，问及海外书信事宜，忧思甚重。」（日期，恰在他走后约两个月）
「林兄病势沉疴，素秋前来典当旧书，计价时见她眼底泪光，恻然，多予些许，坚拒，唯取所需。此女性情外柔内刚，命运何苛至此。」（日期，约在他走后四个月）
「闻周君之事，或为一出路。然……终是意难平。青梧知之，不知作何想。」（日期，约在他走后七个月）
「素秋将行，前来辞别。赠我一帕，绣青梧叶，谢往日照拂。问可有话带与青梧，默然良久，摇首，泪落于地。终是一字未提。」
「此间事，皆尘埃落定。少年人之憾，徒留老者唏嘘。香囊一枚，替其收存，或永无再见天日之时，亦算全一段心事。」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沈青梧握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祖父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走后林家的风雨，知道素秋的挣扎与绝望，知道那场婚姻背后的无奈，甚至知道那枚香囊所代表的、她至死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祖父选择了沉默。没有写信去打扰远方的他，也没有试图干预素秋的选择。他只是看着，记录着，唏嘘着，然后，在那场青春的悲剧彻底落幕之后，默默地、慎重地，将那份被时光尘封的证物，收进了那只梨木匣中。
他或许曾期望沈青梧有朝一日能自己发现，或许更期望它永远沉睡。
但无论如何，他替那个沉默的女孩，保存下了那份惊心动魄的、无声的挽留。
沈青梧缓缓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捂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倒流回的时光，触碰到祖父温良而略带悲悯的目光，触碰到那个在雨中泪落于地、却最终一字未提的素秋。
窗外，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声声入耳，如同十五年前码头那场离别的雨，也如同素秋决定北上那天，落在苏婉清宿舍窗外的滂沱大雨。
所有的线索，终于在此刻连成了一条清晰的、冰冷的链条，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后知后觉的，何止是一句诗的重量。
那是一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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