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风卷着碎雪,打在祝府朱漆大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宛书瑜站在门廊下,指尖攥着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的锦盒,指节冻得发白。
方才通报的仆役进去了许久,府内灯火通明,却迟迟没有回音,仿佛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请求,连掀起一丝涟漪的资格都没有。
她后悔了。
方才在药铺看到李大夫被押走时的决绝,此刻被寒风一吹,只剩下满心的惶恐。祝府是什么地方?
祝昀氏是什么人?
那是能轻描淡写退了她婚事、让官差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凭着一股血气跑来求他,简直是自不量力。
“要不……还是回去吧?”她小声对自己说,脚刚往后挪了半步,就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
不是方才那倨傲的仆役,而是个穿着青灰色直裰的管事,神色比仆役温和些,却也带着打量的审视:“姑娘便是宛家小女?”
宛书瑜赶紧点头:“是,民女宛书瑜,求见大公子。”
管事侧身让开:“大公子在书房见你,跟我来吧。”
心猛地一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定了定神,攥紧锦盒,跟着管事往里走。
祝府很大,走在抄手游廊上,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将亭台楼阁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像极了她幼时听过的鬼怪故事里的场景。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艳,雪压枝头,红得触目惊心,倒像是……染了血。
她不敢多看,只低着头跟着管事的脚步,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雪的清冽,却一点也不觉得温暖,反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书房在府内深处,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门口守着两个精悍的护卫,见她进来,眼神锐利地扫过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管事推开门:“大公子,宛姑娘到了。”
“进来。”
屋内传来祝昀氏的声音,比白日在药铺听到的更低沉些,带着被炭火烘过的微哑,却依旧没什么温度。
宛书瑜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迎面是一面墙的书架,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飘着墨香和炭火的味道。
祝昀氏坐在靠窗的紫檀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书,身上换了件月白锦袍,褪去了白日的风尘,更显得身形挺拔——她这才真切感受到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他坐着,竟比她站着时视线还要高些。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黑,像寒潭,深不见底。
她赶紧低下头,屈膝行礼:“民女宛书瑜,见过大公子。”
“有事?”他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审视。
宛书瑜定了定神,将锦盒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民女不敢叨扰,只是……只是回春堂的李大夫被官差抓走了,他是被冤枉的。求大公子看在……看在这步摇的份上,救救他。”
她说得磕磕绊绊,心跳得飞快。
她知道这很荒唐,一支步摇怎么可能换来人命关天的事?可她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祝昀氏的目光落在锦盒上,没去碰,只是看着她:“李大夫被抓,与官府有关,与我祝府何干?与我何干?”
“可……可王记布庄的案子,是大公子在查,”宛书瑜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民女知道大公子定能查清真相。李大夫一生行医救人,从未做过违法乱纪之事,求您……”
“你怎么知道我在查?”祝昀氏打断她,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谁告诉你的?”
宛书瑜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我……我听府里的仆役说的。”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停止了敲击,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窗外的风雪:“官府抓人,自有凭证。你一个小丫头,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这里来管闲事,就不怕惹祸上身?”
“我不是管闲事!”宛书瑜急道,“李伯是好人,那个伙计也是被冤枉的!官差屈打成招,你们怎么能不管?”
“我们?”祝昀氏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你觉得,我该怎么管?冲去官府,说他们抓错人了?还是把那伙计放出来,告诉你谁是真凶?”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宛书瑜头上。
她看着他冷漠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他是祝府的大公子,是活在权力和算计里的人,怎么会懂她这点可怜的正义感?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不该来打扰大公子。只是……只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冤枉,我做不到。”
她转身想走:“打扰了,大公子。”
“站住。”
祝昀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你怎么知道伙计是被冤枉的?”他问。
宛书瑜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我听狱卒说,他是被打了三天才招供的。若是真凶,何必屈打成招?还有李伯,他只是给伙计看过病,怎么会隐瞒证据?”
“就凭这些?”
“还凭……”她顿了顿,“凭我见过那个伙计,他胆小怯懦,根本不像敢杀人的样子。王老板虽然刻薄,但没什么深仇大恨,谁会为了点钱财就下杀手?”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大公子,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谁是真凶了?是不是因为……”
她静静地走到祝昀氏面前,贴着他的耳朵:“凶手跟祝府有关,您才不管?”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书房里沉闷的空气。
祝昀氏的脸色沉了下来,周身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
守在门口的护卫都紧张起来,生怕他动怒。
宛书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倔强地看着他,不肯低头。
直率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哪怕心里怕得发抖,认定的事也非要问出个究竟。
祝昀氏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宛书瑜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看穿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赶出去,甚至可能被治罪时,他忽然开口了。
“你倒是比我想的……胆子大些。”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也比我想的……蠢些。”语气缓慢,却带了丝笑。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压迫感更加明显,她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声音低沉:“你以为这是市井街坊的争执?几句道理就能说清?王老板的死,牵扯的人和事,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你一个小丫头,卷进来,只会死得不明不白。”
“可李伯……”
“李大夫我会让人去‘问问’,”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至于那个伙计,官府已经定案,不是你我能更改的。”
宛书瑜的心沉了下去:“所以,您还是不会救他?”
祝昀氏没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锦盒,打开,看着里面的赤金点翠步摇。
凤凰衔珠的样式,在烛火下闪着流光。
“这步摇,你该留着。”他把锦盒推回给她,“祝府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宛书瑜没接,只是看着他:“大公子不肯帮忙,是因为我拿不出能让您动心的东西,对吗?”
祝昀氏看着她眼中的倔强,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攥着麦芽糖、瞪着他说“不给你”的小丫头。
时光好像在这一刻重叠了,只是眼前的少女,褪去了稚气,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执拗。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世上,想求他办事的人多如牛毛,送金银珠宝、良田美宅的不计其数,却从未有过一个像她这样,凭着几句“道理”和一支步摇,就敢闯到他书房来的。
“你想救李大夫,”他缓缓道,“也不是不行。”
宛书瑜眼睛一亮:“真的?”
“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祝昀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往后,祝府的事,王记布庄的案子,你都不许再插手,不许再打听。安安稳稳待在你的宛家,做你的小丫头,明白吗?”
这条件像一根刺,扎在宛书瑜心上。
她想反驳,想说她只是想求个公道,可看着祝昀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知道,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答应你。”
祝昀氏满意地点点头,对门口的护卫道:“去告诉刑房,回春堂的李大夫,‘查清楚’,放了。”
“是。”护卫领命而去。
事情解决得如此轻易,反而让宛书瑜有些恍惚。
她看着祝昀氏,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自己刚答应的条件,不能再问,不能再管。
“多谢大公子。”她拿起锦盒,深深鞠了一躬,“民女告辞。”
这次,祝昀氏没再拦她。
她快步走出书房,走进漫天风雪里。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温暖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松了口气,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雪下得更大了,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她走在祝府的回廊上,脚步有些踉跄。
方才祝昀氏俯身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混杂着墨味,竟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藏在枕头下的那本被翻烂的话本,明明写着些吓人的故事,却总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她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念头抛开。
祝昀氏是祝昀氏,是那个骗走她糖、一句话就能左右别人命运的人。
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回到家时,宛朦和赖夫人都急坏了。
见她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听她说李大夫会被放出来,两人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反复叮嘱她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冒险的事。
“那祝大公子……真的答应了?”赖夫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嗯。”宛书瑜点头,但她也不确定祝昀氏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却没说祝昀氏提出的条件。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辗转难眠。
她想起祝昀氏书房里那满墙的书,想起他敲击桌面的手指,想起他俯身时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冷漠,强势,视人命如草芥,可他又真的救了李大夫。他像一团谜,裹在华丽的锦袍和冷漠的面具下,让人看不透,也不敢看透。
祝府书房内,祝昀氏确实在处理公务。他看着手下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着王记布庄真正的凶手已经处理干净,账本的残页也都销毁了,那个被屈打成招的伙计,再过几日,就会“病死”在牢里。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是冷的,像昨夜那场雪。
他想起昨夜那个站在风雪里的少女,穿着单薄的布裙,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因为凶手跟祝府有关”。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转瞬即逝。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给祝府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金边。
看起来温暖和煦,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宛书瑜不知道,她与祝昀氏的这场深夜交锋,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她答应不再插手的世界,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将一根无形的线,缠在了她的身上。
而握着线另一端的人,正是那个让她看不透的祝昀氏。
这根线,会将她拉向何方?
是温暖的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
无人知晓。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要做回那个安安稳稳的宛家小丫头了。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雪埋住的种子,悄悄埋下了一颗疑问的芽。
关于祝昀氏,关于祝府,关于那些她不能再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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