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七点半整。
迈合市早高峰的交通呈瘫痪状态，公交地铁挤满了人，环形公路上以龟速行驶的轿车更是堵得风雨不透。
江理迎着洇满湿气的春风蹬着新款自行车在各路小巷间穿梭，高架桥洞底下转了两个U字形弯才看到警局大门。
警局地理位置很好，顺应地势坐北朝南地取在一座小山坡上。大门修得气派，办公楼更有派头，是去年年初刚翻新的，就连内里的装修也重新设计过，颇为讲究。
江理记性好，凭着记忆找到四楼的刑侦处，出了电梯，映入眼帘就是墙上的警徽，底下标有“迈合市公安局禾和分局 刑事侦查处”的字样，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还没到正式上班时间，除了老张和另外几名警员在值班，办公室几乎没什么人。这让江理放松了不少，他攥着双肩包的背带，转弯进了大厅。
老张刚从饮水机处泡了一杯热茶，他吹走水面上浮起的茶沫，轻轻抿了一口方觉恢复了不少精神，抬眼看见江理的身影，轻轻点头示意。
江理没着急往里走，反而折返方向，笑着说：“张叔，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带了早餐，趁热吃。”
“叫张叔多见外，叫我老张就好，”初次见面，老张心里还来不及对牧城江理的往事犯嘀咕，就惊诧于他的礼貌，连忙接过早餐，道谢：“有心了。郑局就在办公室，直接敲门进去就行。”
江理微微颔首，没再多停留。
老张扫视一圈江理削瘦的背影，步子迈得轻巧利落，滑落的背带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直到人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他也没看出半分牧城嘴里的江理该有的样子。他摇摇头，招呼值班同事来吃早饭。
郑局是个中年妇女，虽已年过五旬，但身形高挑，办事干练，有着一副洪亮的嗓门，对待工作精神百倍，毫不疏忽，彷佛还能再干三十年。
她正站在窗边，打手势示意江理坐下等待，接着和电话那头说：“是，厅长，我明白您的意思。再给我们最后两天时间……”
郑局嗓门的洪亮和耳背的程度是成正比的，她电话开着免提，对话内容一字不落地钻入江理耳里。
“两天？我已经给过你们两天时间了！别让市民笑话原来整个分局都是吃干饭的！我再给你们最后二十四小时，人心平息不了，都给我卷铺盖下基层接着历练去！”
对面是省厅厅长，江理有幸见过一次，听对面沉重的声音他就已经能想象到厅长紧皱到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和飞溅到各处的唾沫。其实警察牺牲的事年年都有，一般查清缘由、安抚家属再根据情况褒扬烈士，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偏偏付队的尸体被几个社会渣滓拍了高清照片，还取了个骇人听闻的标题传播到了网上，一时人心惶惶，连“迈合出了个专杀警察的杀人犯以此来挑衅法律”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也传得风风雨雨。
郑局心中烦乱，手指间掐着片绿萝的叶子，不料一用力，粘稠的汁水从中渗出，绿意填满整张手纹。然而她根本没在意，下意识随手抹在身上，却反应过来自己身穿警服，便作罢甩了甩手，继续给厅长打保票：“明白！明晚之前一定给您、给付队、给全体市民一个交代！”
尽管局里及时发通告辟谣，可人们往往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越隐瞒，故作聪明的人越觉得正中他人下怀。郑局头疼地叹了口气，伸手欲把跳得直突突的太阳穴揉停息，结果她转身就看到江理坐在沙发上翻看卷宗，即使有气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当初她执意请江理来，不仅是看中了江理优秀的工作能力和杰出的专业素养，更是因为初见时江理内在散发出的稳重，这种独特的气质正是这份工作所需要的，也是大部分人所缺失的。
郑局将手机塞进口袋，和江理面对面坐下：“转调申请很快就会批下来，这次情况不同，我希望你能尽量协助办案，上午和老张跑一趟现场。不过你放心，工作不会很多，我们也会和警校那边协调。”
“没问题。”
——
八点钟上班时间，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江理坐在郑局为他安排的办公间内看卷宗。一墙之隔，外面熙熙攘攘地讨论案情、分配工作。直到一名女警敲响了412的门，江理对这名女警有印象，还记得第一次来时是她热络地带路，这次她抓了抓齐耳短发，公事公办地说：“江老师，老张找您。”
路上，江理仍然拿着一沓资料翻阅，老张在一旁说道：”尸检报告显示，付队死于窒息导致的心力衰竭，肺高度水肿且出血，我们还在付队的多个脏器中检测出较多的与现场水样相同种类的硅藻，可以初步判断为溺水身亡。”
“我接着说啊，虽然法医有权威的数据证明付队是自然溺水身亡，但由于省厅高度重视，我们还得再去现场勘察，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必须掌握一段完整的线索链。”
“三天前，付队休假，得空看望双亲。一天后那片辖区的民警就接到报案，说是有人在河流下游发现一具男尸，经DNA鉴定确定为付队。可那条河流得急，饶是有什么线索也被冲刷干净了。”
“再加上那片地区位置比较偏僻，经济也落后，几乎没什么监控。我们逐一走访了周围居民，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目前唯一希望就寄托在那枚指纹上了。”
“指纹？”
“对，我们在距现场百米的告示牌上发现了一枚指纹。按理说，告示牌靠在路边，人来人往也都鲜少有步行的，谁会去闲着没事去碰告示牌呢？虽然这个说辞很牵强，但这也是我们搞清楚原因的唯一线索，就等夏月那边比对结果出来了。”
说罢，一阵电话铃声合时宜地响起——
“哟，说曹操，曹操到，”老张翻过手机给江理看了一眼，来电人备注正是夏月，他接起电话：“喂？”
“老张，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是个名叫付招娣的学生，今年十四，家住迈合市余鱼县营口镇付家村。我们查到这孩子去年退学了，现在估计在老家务农。”
“行，你把那孩子的照片和基本信息发我。”
“哎对了，今天武双去找牧队来着，但是……牧队没在家。”
“我就知道他呆不住。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吐槽的间隙，老张也不忘打量路途环境，可正是这一打量，害得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赶忙拍拍驾驶位司机的肩膀：“小夏，我这边到地方了，先不跟你说了——师傅，车就停这儿。”
江理也顺着老张的目光向车窗外望去——
太阳悬在河流尽头之上，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再往近处看，桥边的一切都被阳光轻描淡写地描了个边，唯独桥边的人，正试图翻越栏杆，冲破这一层美好的边界。
老张几乎是滚下车的，他连忙抱住那人往边上拉，却因为惯性导致二人齐齐摔倒在地，老张一把年纪还给人当了无痛肉垫，摔得直哼哼。
江理赶忙上前扶起地上滚成一团的二人，牧城摔破脑袋也想不到会被人“见义勇为”。
这会老张的腰还没直起来，手就已经指着牧城的鼻子做准备动作了，他咬着牙气抖抖地你你你几声，到底没憋出什么埋怨话来。待老张顺直了气，选了种委屈自己但是可以劝服牧城的话术来说：“付队要是还在，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果然，此话一出周边环境都静了几分，老张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又找补道：“判案是要讲线索的，你每次都这样设身处地一比一还原现场，真出事了怎么办?谁来担这个责任？”
局里谁还不知道牧城的倔强程度，前几年东山废弃工厂爆炸案，牧城为了搞清楚炸药的威力和破坏范围以便更快破案，咨询相关方面专家在自家后院做模拟实验，虽被人及时制止，可还是少不了一顿数落，知法犯法还罪加一等威胁公共安全，郑局听得头上的火直冒三尺高，“牧城！局里不是没人了！用得着你去联系什么狗屁专家跑前跑后吗？！破案讲究逻辑，讲究线索，不是让你在这瞎胡闹的！”
这一嗓子，嚎得大厅外鸦雀无声。
付队和老张是同一年进得分局，对于牧城来说是老师，更是长辈。平常付队和老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算牧城真在工作上出现什么错误，从没见老张什么时候急成这样过。
“我昨天是不是跟你说了付队极有可能是失足溺死，你现在这样刻舟求剑有用的话，那警察还破什么案，直接扎堆往里跳得了呗！”
显然牧城是瞥到了老张身旁的人，他扫了眼江理脖子上挂的工牌，神色晦暗不明，低声说：“我明白……”
“明白你还做出这样的事？还翻栏杆，跟小孩似的动不动就——”
老张话说到这里顿住了，也不再说教牧城，反而翻出夏月发给他的照片在牧城面前晃了晃：“付队老家你常来，这小孩见过没？”
牧城摇头，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那枚指纹的主人，就是他。”
“片儿区的民警不都走访排查过了吗，没有记录？”
“没准漏掉了什么呢，我俩正打算去看看。”
“走吧。”
牧城作势要走，却被老张用手机抵在胸口处拦下，终是不忍，半天憋出一句：“……别告诉郑局。”
这桥离渔村不近，之间的距离步行要十分钟，是进入渔村的必经之路。
渔村里的房屋大多是平房，每户人家的院子仅靠一堵墙隔绝，未经修缮的土路在紧挨的房屋间呈鱼骨状伸展，三人根据夏月给出的具体地址在胡同深处找到了付招娣一家的住所，牧城先一步上前敲响了大门：“有人吗？”
很快，院子的门被人由内打开，开门的是个男人，肤色黝黑，尖嘴猴腮，他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认出牧城后连忙让出位置：“牧警官，快请进。”
江理走在二人之后，仔细地观察着院子的布局。一辆三轮车停在院子入口处，再往里，院子的一角上堆放着各种渔网和笼壶，有些已经锈蚀。
他意有所指地发问：“今天不出海吗？”
牧城终于舍得施舍给江理一点眼神，他瞥他一眼，视线又转到男人身上等他解释。
男人看向那些渔具，解释道：“工具都坏了，您看，这有的都生锈了，我们准备买副新的，今天就当休息。”
“我们？”
“对，我和我女人。”
“她人呢？”
男人指了个方向，说：“在小屋做饭呢。”
院子里一共有两栋房子，男人指的正是小的那栋房屋。此时，缕缕炊烟从烟囱里升起，透过窗户仔细看，能捕捉到女人在里面劳作的身影。
院子似乎已经有些年头，围墙的墙皮受咸湿海风侵蚀已经剥落了大部分，裸露出了破败的红砖。
“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
“对对，好久之前盖的，我想想……得几十年了。”
江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牧城和老张进了屋子。
牧城这才例行公事般拿出警察证在男人面前晃了晃，解释道：“我们这次来是想找你了解下情况，希望你配合。”
“牧警官，你们的工作我一定配合，“男人脸上堆起为难的笑意，褶子越挤越深，”可是你们这前前后后也来了好几趟了，我该说的都说了，真的再想不起什么了。”
“话别说这么早，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牧城蹙起眉毛，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了男人的推脱。
男人连忙点头，脸上的沟壑堆得更深了：“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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