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枝芽吐绿。今年这波春寒来得蹊跷,顺带着下起了诡异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天空阴沉,局里被迫亮起了大灯。一群人围坐在大厅中央,是平日里小组开会的架势。
江理穿着卡其色衬衫,里衣是简单的白色内搭,下身则是一件米白色休闲裤,无一例外,都是单衣单裤。
他没有提前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也因此吃了不少老天爷的教训。好在常年生活在北方磨练得他怕热不怕冷,潮湿的寒气吸入鼻腔,更让他感到神智清明,也利于思考。
“谁还有任何疑问?”
听到牧城公式化的发问,他将手举到头顶,却依然下意识屈指攥着衣袖,“我认为刘英华说的话真假参半,也要继续审。”
这位陌生的新成员一开口,吸引了队里不少人目光,包括武双和夏月。完全处在状况之外的两个人,哪里知道江理和牧城那十几年前的快要泛黄的渊源,于是二人背叛组织,完全没注意牧城难看的脸色,亮起星星眼,竖着耳朵听。
江理站在灯光下,骨节处的红隐没进明亮的灯光里,他垂下手,继续说:“提到妮妮失踪,刘英华下意识地低头,皱眉,扣手,都是紧张的表现。”
“可任谁接受盘问都会紧张啊。”这句话是武双问的,他一早就听说局里新来了位侧写师,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还没来得及交流江理就以有课为由匆匆走了。
江理认可地点点头,“所以,如果排除这点,我发现她回答问题时身体会不自然地扭动,这是她试图与审讯人保持安全距离,增加安全感。另外,刘英华回忆时习惯眼睛向上看,而在审讯时,她更倾向于向右下方看,这是典型的撒谎表现。”
武双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敲脑壳,“这一点代入付晓东也同样适用。”
夏月:“这个我知道,习惯具有传染性,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共享相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习惯也会逐渐相似。甚至这些下意识的反应,连他们本人都意识不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附和,反倒是场外的牧城一言不发。
“没错。所以刘英华的紧张不仅来源于受审的紧张,更来源于说谎时的紧张。而付晓东和刘英华结婚二十余年,彼此的习惯早已相互渗透,所以说谎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武双:“可你说的‘真假参半’是什么意思?”
“行了。”牧城冷声打断,“刘英华肯定会继续申,我不想让会议变成某人的专属课堂来浪费时间,谁还有其他问题?”
散会的时候,武双和夏月抱着怀里的资料摩肩团在一起,齐齐低着脑袋暗道不好。
夏月小声说:“难道牧队跟江老师有仇,说话怎么这么冲?”
“可能是因为案子而心情不好吧,现在情况升级,牧队肯定不好受。”
“可牧队从来没有因为某件事而迁怒过别人啊,不像他的作风。”
武双耸肩,再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刚打算闭嘴工作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神神叨叨地问:“如果江理和牧队真有什么渊源,你站哪边?”
“……我当然是……”夏月甩甩头发,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说:“我当然是看情况咯!”
“叛徒!”武双就知道她更偏向江理,警校的男女比例达到惊人的九比一,警局更甚,站在门口一打眼望进来全是不注重形象的糙汉子和上年纪的长辈,夏天局里的味道更是辣眼睛,郑局都是按箱批发空气清新剂和香薰,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不注重个人卫生,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堆成山的工作,江理这一号人物出现在警局委实稀奇,温润如玉气度不凡,武双越想越有点莫名生气:“别反悔!”
就在二人瞎猜的功夫,牧城直接敲响郑局办公室的门,他双臂撑在桌上,身子前倾,气势汹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郑局为牧城的语气感到郁闷,更因为阴天环境而觉得心中闷堵,不自觉提高音量:“说什么?”
“江理安排到我队里,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局里做的决定需要跟你商量吗?”郑局曲起手指叩了叩桌面,“老张已经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我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隔阂,现在必须给我安分工作。”
牧城静默两秒,任命地点点头,“行,但是我不同意江理插手付队的案子。”
“牧城!”
“他真的能破案吗,靠所谓的微表情?你都不知道他今天在付晓东家有多随意,现在让一个仅对刑侦工作了解一二的人插手本案,这是添乱!”
“我该说你什么好……”郑局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提醒他:“既然江理现在能站在这,就说明他具备警察的基本素养和刑侦的必备技能,他在国外也参与过不少重大案件的侦破,经验和履历一点也不比你少,你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就算他今天犯了小错误,你身为队长应该提醒纠错而不是来我这打小报告!”
“人家常年在国外工作,办事讲究的方法技巧有差异很正常,所以才需要你们互相磨合互相理解,懂吗?”
争论的一小会儿功夫,不少人都已经堵在江理的办公间,俯瞰像一个巨大的“wifi”信号将中间的江理层层围住,人群叽叽喳喳得不出定论,直到郑局办公室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摔响,大家也都以为是不走寻常路的阴风吹的。
"看这,"江理敲定空格键,视频停留在刘英华低头的一帧,”刘英华嘴角向上呈微笑状态,视线却紧盯地板,同时轻轻地抿嘴,这是愧疚的表现。“
武双:“刘英华为妮妮的失踪而愧疚?很正常啊,迫于付晓东淫威她没法报警找回女儿……”
夏月:“可当时牧队仅仅是在询问家庭背景,这个‘愧疚’是不是来得太超前了点儿?”
“没错,”江理认可夏月的敏锐,附和道:“人的微表情只能持续不到半秒,刘英华的愧疚不是伪装,也并非‘超前’。我猜她的愧疚对象是付晓东。”
“啊?”武双和夏月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
江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门口的牧城打断,他拿着一沓资料重重地敲了两下门板,语气不悦:“还有正事儿吗?”
牧城怎么说也是当了三年的大队长,说话有绝对的威信。此话一出,众人乌压压地低着头逃似地跑出房间,队尾的武双和夏月不知哪来的默契,与牧城擦肩时纷纷心虚地和他对视一眼,不出意外地吃了牧城一记眼刀,心满意足地走了。
走得比其他人底气足些。
现在凶了我,一会儿可就不能凶了哦。
人都走干净后,办公间只剩江理和牧城两人。
牧城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上半身倚着门板,下半身两条长腿伸向前交叉,双手环胸,黑色冲锋衣在他的动作下遍生褶皱。
江理见牧城只是语势汹汹,面上却无愠色,可深邃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也让他有点发毛,于是他缓缓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牧城低头思索着什么,江理看他好像摆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抿了抿嘴,走进了些说:“郑局让我问问你的看法。”
牧城把这句话说得委婉了些。就像他之前所认为的,微表情是哄人的把戏。判断对了能说是他洞悉先机,颇有建树;判断错了也能随便找个看走眼的理由糊弄过去。说白了,这顶多只能为判案提供个可有可无的参考。
偏偏其他人都被耍地五迷三道的。
“只是猜测,你看这,”江理只好先放下资料,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所以,刘英华也有所隐瞒。”
“就……凭这一帧?”牧城左手撑桌面,右手扶椅背,大剌剌的架势完全把江理笼罩在这一隅之地。
现在科技发达,哪个犄角旮旯都逃不过天眼的注视,他们有先进的技术、优秀的人才和丰富的经验,仅凭这一帧就能匹敌现有的一切储备?
江理做了两遍深呼吸,接着说:“对,人的肌肉往往比思维先一步作出反应,且微表情持续极短也就无法伪装,这一帧,没准是关键。”
“当然,十分三十二秒、十五分二十秒、十七分十六秒,”视频随着江理的话语不断跳转到相应的位置,“她分别露出了愧疚、惊慌、懊悔的表情,而这恰恰与审讯内容相悖。从妮妮失踪的细节出发,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虽然江理贴心地在对应的视频位置停了五秒,但牧城依旧看不出来个所以然,索性换了个切入点,“你刚才说刘英华的愧疚对象是付晓东,有什么依据?”
“准确的来说,是背叛。当你询问妮妮失踪当天的细节时,刘英华语气平静,她控诉的矛头全都清晰地指向付晓东,长期的家暴使她麻木、痛恨、厌恶,她本能地恐惧付晓东,哪怕脱离妻子的身份,作为一个母亲,她都不可能如此平静地将自己摘干净。”
“可以是自责,可以是悔恨,可刘英华偏偏没有对妮妮的失踪作只言片语,她只是借着妮妮的失踪申冤哭喊,却又对丈夫心怀愧疚。”
“这太矛盾了。”
“或许有必要走访下邻里街坊,我们需要了解这对夫妇平时的为人。”
不知道牧城有没有被说服,他只是点头应下:“这你不用管,我会让武双他们安排。”
江理伸手揉了揉耳垂,犹豫片刻后应声。
牧城了解完自己想知道的,刚准备走,江理却又开口了,“你一点儿没变。”
平地一声雷,牧城没想到往事的闸口竟然先在江理这里泄了洪,他止住脚步。
“什么?”牧城不明所以,视线从电子屏移到面前人的眼睛,却直直地跌落进一汪潭水里。
江理的办公间位于这层楼的拐角处,宽大的环形窗昭示着外面阴雨霾霾,梧桐树影斑驳错落,偏偏面前的潭水平静清透却幽深蛊人。
极大的反差压得牧城忘了呼吸。
他在转瞬间被记忆拉回那个初见的雨夜,不知疲倦的拳头落在他的脸颊时,他在恍惚中见识过这种眼神。记忆与眼前的一切重叠得严丝合缝,可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他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周遭的一切的都变得无实质,牧城心中甚至生出一种被看透的羞耻感,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羞耻而感到无所适从。他摸不清江理此时在想些什么,眼神飘忽,喉头滚动,他又急迫地问了句:“什么?”
春雨下大了,向外望去才勉强能捕捉到混乱的雨线,赶在劲风呼啸的前一秒,清隽的嗓音响起——
“牧城,在有些时候,成见比无知更能隐匿真相,蒙蔽人心。”
轻飘飘的话语,像一道致人耳鸣的电流。
牧城听到,万籁俱寂的下一刻,是雷雨轰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