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清晰的“明天见”，像一颗投入季知予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了整整一个周末。他反复回想那个雨天的傍晚，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书签的触感和路闻至掌心的温度。那枚小太阳书签被他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扉页，每晚睡前都要看上一眼，仿佛那是能驱散家中阴霾的真正阳光。
周一，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走进教室。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座位，路闻至已经在了，正低头翻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清晰又安静。季知予屏住呼吸，尽量不引起注意地坐下。
“早。”旁边传来清朗的声音，路闻至抬起头，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很淡的笑意。
“……早。”季知予的心跳漏了一拍，飞快地应了一声，便鸵鸟般埋首在书包里翻找课本，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路闻至的平静和自然，让他之前的辗转反侧显得有些傻气，但同时也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变化还是以不容忽视的方式到来了。
课间时分，前排几个男生回头热烈地讨论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声音嘈杂。若是往常，季知予必定会戴上耳机或起身离开。但今天，他只是微微蹙眉，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书本上。
忽然，一杯温热的豆浆被轻轻放在了他桌角，伴随着清冽的薄荷气息靠近。
“早上路过食堂，多买了一杯。”路闻至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看你好像没吃早饭？”
季知予猛地抬头，撞上路闻至平静的目光。他的确因为出门匆忙而没吃早餐，空荡荡的胃部正隐隐作痛。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巧合，还是……观察？
“我……”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但豆浆温热的气息和对方坦然的态度，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路闻至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拿起那本物理题集，看似随意地翻到某一页，然后转向季知予，“这道力学题，你的思路一向比较独特，能帮我看看吗？我总觉得我的解法有点绕。”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施舍，而是一个真诚的、平等的请教。季知予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丝奇异的感受。他迟疑地接过本子，目光落在题目上。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思路很快清晰起来。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轻轻划了几下，低声解释起来。
路闻至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季知予将思路阐述得更清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豆浆香、薄荷味，还有笔墨的气息。那一刻，教室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偶尔低语的交流。
“原来如此，”路闻至恍然大悟，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许，“这个受力分析的角度确实更巧妙。谢了，季老师。”
一声“季老师”，让季知予的脸颊瞬间爆红。他慌忙摆手，“没……没有，只是碰巧……”
“不是碰巧，”路闻至看着他，眼神认真，“是你对细节的观察力很强。”他说完，便自然地转回身，继续看自己的书，留给季知予消化这份认可的空间。
季知予捧着那杯温热的豆浆，小口小口地喝着，甜暖的液体一路滑到胃里，驱散了不适，也带来一种陌生的熨帖感。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专注的侧影，心里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
这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模式。路闻至的“引导”变得更加具体和频繁，但分寸感依旧把握得极好。
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赏析一首现代诗。当季知予被点名，站起来却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时，路闻至不会直接替他回答，而是在老师目光移开后，轻轻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关键词：“意象”、“色彩”。
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灯塔，季知予瞬间抓住了方向，勉强完成了回答。坐下后，他心脏还在狂跳，却收到路闻至一个几不可察的、鼓励的眼神。
体育课自由活动，季知予照例想找个角落看书。路闻至却拿着一个篮球走过来，“投篮吗？一个人练挺无聊的。”
季知予本能地想拒绝，他对运动实在不在行。但看着路闻至伸出的手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句“不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硬着头皮跟过去，结果可想而知，动作笨拙，一个球也没投进。
路闻至没有笑话他，而是耐心地示范动作要领，“手腕发力，看准篮筐，别怕。”他甚至会站到他身后，虚虚地比划着纠正他的姿势，虽然并没有真正碰到他，但那股靠近的薄荷气息和温热的体温，让季知予紧张得手脚都不听使唤，脸热得快要冒烟。
“没关系，慢慢来。”路闻至的声音带着笑意，“下次再练。”
虽然没有进球，但那种尝试着参与、而不是永远旁观的感觉，对季知予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他甚至觉得，运动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放学后，如果天气好，路闻至会推着自行车，陪季知予走到公交站。路上，他会聊起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最近看的一本书，听到的一首好听的歌，或者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他从不问及季知予的家庭，也从不探听他的**，只是分享着自己的见闻，语调平稳温和，像一阵令人舒适的风。
季知予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只想逃离，他开始享受这段短暂的同行。他会偷偷观察路闻至说话时的神态，看他被风吹起的发梢，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把上。那本硬壳笔记本里，关于路闻至的记录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致：
“他今天提到一本叫《夜晚的潜水艇》的书，说想象力瑰丽。想去看看。”
“原来他也会听独立音乐，喜欢歌词里的故事感。”
“他的自行车是黑色的，很旧，但擦得很干净。”
这些细碎的观察，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探索者，在一点点描绘他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生动的路闻至。
当然，季知予也并非全无回应。他会默默记下路闻至随口提过的一句“早上食堂的肉包味道不错”，然后第二天早上，鼓起勇气多买一个，放在他桌上，再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会在路闻至偶尔露出疲惫神色时，把自己抽屉里备着的薄荷糖推过去一颗。
他们的互动，像一场无声的舞蹈，一个引导，一个试探地跟随，节奏缓慢却异常坚定。季知予感觉自己像一株长期不见光的植物，正被一缕耐心而持续的阳光照耀着，慢慢舒展枝叶。
然而，季知予也并非没有察觉到路闻至完美表象下的异样。有时，路闻至会看着窗外某个点出神，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连周身的薄荷气息都变得有些沉滞。有一次，他接完一个电话回来，脸色虽然依旧平静，但季知予敏锐地发现他放下手机时，指节用力到泛白。
季知予的心会跟着揪紧。他想问，却又怯于开口。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呢？他连安慰人都不会。他只能在这种时候，更加沉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或者，递过去一颗糖，一杯水，用这种笨拙到极点的方式，表达一丝无声的关切。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欢快地涌出教室。路闻至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包，状似无意地开口：“季知予，明天周六，市图书馆有个关于宋代山水画的讲座，听说主讲人是很有名的教授。你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季知予整理书本的动作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一起去？周末？图书馆？讲座？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日常校园互助的范畴，像一个明确无误的、指向性极强的……单独邀约。
恐慌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单独和路闻至待在公共场所几个小时？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万一冷场怎么办？万一自己笨拙的反应惹对方厌烦怎么办？家庭环境养成的根深蒂固的回避本能，在此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语速飞快地拒绝，甚至不敢看路闻至的眼睛：“对、对不起！我明天……我明天家里有事！真的很重要的事！”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清晰地看到路闻至眼中那抹微小的、期待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虽然对方几乎立刻就用一个浅笑掩饰了过去。
“没关系。”路闻至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依旧温和，“下次有机会再说。”他背好书包，像往常一样说了声“下周见”，便转身离开了教室。
那一刻，季知予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和懦夫。他亲手推开了一份他内心深处其实无比渴望的靠近。整个周末，他都沉浸在懊悔和自责里。那枚小太阳书签握在手里，也仿佛失去了温度。他不断回想路闻至最后那个眼神，越想越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
周一，他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来到学校，甚至做好了路闻至会对他彻底冷淡的准备。
然而，路闻至依旧在他坐下时道了一声平静的“早”，依旧会在需要时交流课业。但他的态度里，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礼貌的距离感。他不再主动分享趣闻，不再邀他一起活动，那股薄荷气息，似乎也恢复到了最初的、带着淡淡疏离的状态。
这种变化细微得旁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季知予却感受得清清楚楚。失落和心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路闻至的“引导”和“靠近”并非取之不尽的资源，也是会被消耗的。如果他一直退缩，那缕阳光，或许真的会转向别处。
这种认知带来的恐慌，竟然压过了他惯有的怯懦。放学铃声响起，他看着路闻至利落地收拾好书包，即将像前几天一样转身离开时，一股巨大的勇气（或者说，是害怕彻底失去的恐惧）攫住了他。
“路闻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颤抖。
已经站起身的男生顿住脚步，回过头，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季知予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细弱的声音：
“那个……图书馆的讲座……它，它下周末还有吗？”
问完这句话，他几乎虚脱，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更害怕听到客气的拒绝。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里没有了前几日的疏离，而是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如冰雪初融般的温和笑意：
“有。我查过了，系列讲座，下周六是第二场。”
季知予猛地抬起头，撞进了路闻至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像是落入了星光，清澈而温暖，驱散了他所有的不安。
“那……下周六？”路闻至微微歪头，轻声确认，带着十足的耐心和鼓励。
季知予看着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慌张却坚定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极小、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
窗外，s市持续了许久的阴雨天终于露出了疲态，一抹灿烂的夕阳金辉，穿透云层，恰好洒在两人的课桌上，将那一小方天地，连同少年们刚刚破土而出的勇气与期待，照得明亮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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