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瞬间,江迢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宫道上。周围是熟悉的、却更为破败的宫墙——这是五年前的皇宫。而他,依旧是那个刚入翰林院、尚未得见天颜的修撰。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陛下!冷宫里的陛下!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最偏僻的那个角落。冷宫那扇掉漆的宫门虚掩着,他猛地推开——
只见院内,一个身形单薄、面容尚且带着少年稚气的拓拔琰,正被一个华服青年逼至墙角。那青年眉眼温润,此刻却带着令人不适的、居高临下的笑意,正是岐王拓拔玟!
“阿琰,听话,把这块糕点吃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拓拔玟的声音带着伪善的关切,手中捏着一块精致的糕点,试图塞进拓拔琰嘴里。而年幼的陛下,紧抿着唇,眼神如同被困的幼兽,充满了警惕与隐忍的愤怒,偏过头躲避着。
江迢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这一幕,与他后来所知的那个扭曲的觊觎者对陛下的欺辱瞬间重合!
“住手!”
他厉声喝道,几步冲上前,一把将拓拔琰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拓拔玟。动作快得甚至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
拓拔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断,不悦地蹙眉,待看清只是个穿着低品阶官袍的年轻人时,脸上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语气却带着冷意:“你是何人?敢打扰本王与皇弟叙话?”
江迢将身后微微发抖的小陛下护得更紧,目光如刀,直刺拓拔玟。他强压下立刻将此人撕碎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依着此时的礼数,却毫不退让地行礼:“微臣翰林院修撰江迢,见过岐王殿下。只是此处乃是冷宫禁地,殿下身份尊贵,久留于此恐惹非议。且……”他目光扫过拓拔玟手中的糕点,意有所指,“冷宫之物粗陋,恐污了殿下尊口。”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规矩,又暗含警告。
拓拔玟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敢如此顶撞他。他打量着江迢,又看了看被江迢牢牢护在身后、正偷偷拽着江迢官袍一角、露出探寻目光的拓拔琰,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江修撰?本王记住你了。”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拓拔琰,将那糕点随手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碎,仿佛碾碎什么肮脏的东西,然后拂袖而去。
直到拓拔玟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江迢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他立刻转身,蹲下身,与尚且年幼的陛下平视。
眼前的少年,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尚未被漫长黑暗完全侵蚀的倔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你……”小拓拔琰迟疑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江迢看着这张稚嫩的脸,想到五年后那个慵懒、暴戾却又与自己纠缠至深的君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怜爱汹涌而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
“微臣江迢,是新入翰林的修撰。”他伸出手,想替少年拍去肩上的尘土,又怕唐突,手停在半空,“路见不平而已。殿下……你没事吧?”
小拓拔琰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好奇,还有属于落难皇子的警惕。但他没有躲开江迢停在半空的手。
江迢看着他,心中暗暗发誓: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拓拔玟,还有那些所有曾欺辱过你的人……
我会用我的方式,提前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陛下,这一世,臣定会护你周全,让你……少受些苦楚。江迢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年幼的拓拔琰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自那日后,江迢便想方设法,利用翰林院修撰身份所能及的便利,时常“偶然”经过冷宫附近。
有时,他会“不小心”将一本自己批注过的、浅显有趣的杂书“遗落”在宫墙根下;有时,他会“恰好”多带了一份尚有余温的、不算精致却能果腹的糕点,“顺手”放在那扇破旧宫门外的石墩上。
起初,小拓拔琰只是冷眼旁观,带着属于冷宫生存者的警惕。他会等江迢走远后,才迅速将东西拿走,从不与他照面。
但江迢极有耐心。他从不刻意靠近,只是沉默地、持续地提供着这些微不足道却又切实的“帮助”,仿佛这只是他的一种习惯,无关施舍。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初冬的雨,冰冷刺骨。江迢处理完公务,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冷宫外。却见那单薄的身影,正蜷缩在宫门屋檐下那一点点可怜的遮蔽处,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像是在躲避宫内更深的寒意或是某些恶意的驱赶。
江迢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外袍,快步上前,将那带着体温的衣袍整个罩在了小拓拔琰身上。
小拓拔琰猛地抬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中充满了受惊般的愕然。
“雨大,小心风寒。”江迢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他做完这一切,转身便要走,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等等。”一个细微的、带着颤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迢脚步一顿。
小拓拔琰攥紧了身上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温暖衣袍,看着雨中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第一次主动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一次次帮他?这宫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冷宫皇子好。
江迢转过身,雨水顺着他清俊的脸颊滑落。他看着那双在雨夜中格外明亮的、充满了戒备与探寻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不能说出真相。
最终,他只是走近几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年齐平,在哗哗的雨声中,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
“因为微臣觉得,殿下不该被困于此地。”
“殿下眼中……有光。” 他指了指少年那双即便在困境中也未曾完全熄灭光芒的眸子,“这深宫……乃至这天下,将来必有殿下的一席之地。”
这话,在此刻听来,简直大逆不道,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
小拓拔琰愣住了。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当他是个透明的、甚至是不该存在的污点。就连那个伪善的拓拔玟,也只是带着施舍和玩弄的心态接近他。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坚定、语气认真的年轻官员,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并非全然无望。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伸出手,飞快地抓住了江迢即将收回的手腕。那手心冰凉,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力道。
“江……江迢?”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你……”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江迢耳中,“……明天还会来吗?”
江迢感受着手腕上那微凉而用力的触碰,看着少年眼中那混合着脆弱与希冀的光芒,心中软成一片。他反手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用力焐了焐,郑重地点头:
“来。”
“只要殿下需要,臣……天天都来。”
自那个雨夜后,江迢成了冷宫的常客。他带来的不再是“遗落”的物品,而是堂堂正正的探望。有时是几卷书,有时是御膳房偷偷匀出的点心,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陪在少年身边,听他磕磕绊绊地读一段书,或是说些外面无关紧要的趣闻。
冷宫荒芜的庭院,因这份无声的守护,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微光。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和暖。江迢坐在石阶上,看着小拓拔琰专注地临摹他带来的字帖。少年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纤细却稳当。
江迢看得有些出神。眼前这张尚显稚嫩的脸庞,与五年后那张或慵懒、或暴戾、或情动时染上艳色的面容重叠,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又滚烫的暖流。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小拓拔琰若有所觉,抬起头来,恰好撞入他那片深沉而温柔的眼眸中。少年微微一怔,脸颊竟悄悄漫上一层薄红,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写错了……”他小声嘟囔,带着点懊恼。
江迢轻笑,自然地倾身过去,手指轻轻覆上他握笔的手,带着他纠正那个写歪的笔画。温热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少年的身体瞬间僵硬,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
“这里,要这样运笔。”江迢的声音低缓,响在少年耳边。
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小拓拔琰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股陌生的、酥麻的感觉从尾椎骨窜起,让他几乎握不住笔。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要避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靠近。
这一转头,他的唇,却极其偶然地、轻轻地擦过了江迢近在咫尺的脸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两人都愣住了。
小拓拔琰猛地向后缩去,像是被烫到一般,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透了,眼神慌乱失措,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迢也僵在原地,脸颊上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着少年羞窘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只有无边无际的怜爱与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悸动。
他伸出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少年滚烫的脸颊,拭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也像是在安抚他受惊的情绪。
“殿下……”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温柔,“无妨。”
小拓拔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他没有看到厌恶或戏谑,只有一片能将他包容的、沉静的温柔。
一种莫名的勇气,忽然涌上心头。
他飞快地、用尽所有力气般,再次凑上前,这次目标明确,在那片刚刚拂过他脸颊的、带着令人安心气息的唇角,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青涩至极的吻。
一触即分。
他甚至不敢看江迢的反应,立刻跳下石阶,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头也不回地跑回了破败的殿内,只留下江迢一人,怔怔地抚着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生涩而纯净的温度。
阳光依旧温暖,庭院寂静。江迢缓缓收回手,握成拳,贴在怦然心动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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