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有了结果,其余三位统制陆续离开,偌大的衙署正厅里只剩下了沈终夜与韩世渝。
沈终夜见他不走,便问道,“怎么,还有事?”
二人四目相接,韩世渝只觉得那统制眉目深秀,神情却孤傲森冷,很是威严。只是……总觉得这张脸他在哪里见过。
倒是沈终夜率先反应过来,他瞪着一双眼睛,惊讶中又带着些不屑,“怎么是你?”
“阁下是有几分面熟,敢问……”
沈终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记得便罢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沈终夜那种冷漠又不耐烦的神情却让韩世渝想起了上年买刀时,那个随口敲了他白两黄金的家伙。
“原来是你。”
若不是军情紧急,韩世渝已经在和他扯皮敲诈钱财之事了,韩世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心绪,然后开口说道,“沈统制,随行的犒军物资都到了,只是犒军恐怕还不急于一时。”
“你什么意思?”
“听闻如今的淮西军加上水军,不过是五万五千人,敌军却有二十万之众,敢问统制可曾求援?”
“我向无为军和淮东军都求了援,可未有答复。”
“既如此,我便去讨个答复,烦请统制将沿路可以求援的军队都告知我,再给我一匹快马,我快去快回。”
沈终夜观其言谈,觉得这人还有几分头脑,便应承下来,“好,你带上我的求援信,我再派个人跟你同去,记住莫要奢求,哪怕来个一两万援军也是好的。”
“我知道了。”
韩世渝本以为沈终夜会派个靠谱的人和他一起去说服淮东军或是无为军,或者派个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跟韩世渝的同去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亲兵,那少年身手矫捷,却稚气未脱,哪里有一点靠谱的影子。
他带着少年策马直奔西面无为军的驻地,半途中少年疑惑地叫住了他,“江南的建康军不是兵力更多吗?为何要舍本逐末,前去无为?”
韩世渝无奈道,“我问你,燕军若是成功从和州渡江,先攻何处?”
“……建康,”少年这才觉出不对来,“……所以,他们不会借兵,是吗?”
“没错,走吧。”
两个时辰之后,二人顺利到达无为军的驻地,见到了无为军的统制,许睿友。
“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韩世渝,见过许统制。”
“韩参军有何贵干?”
“许统制,我就长话短说了,”韩世渝说道,“二十万燕**队已经陈兵滁州,可退守和州的淮西军仅有五万人,一但敌军渡江成功,整个江南乃至大安便危在旦夕。”
许睿友一边思考,一边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所以,你是来借兵的。”
“统制英明,在下知道,统制有自己的难处,只是如今情势危急,还请匀出一些兵力,救和州一时之急。”
许睿友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而问起了其他事情,“如今淮西军的大帅是谁?”
韩世渝叹了口气,“新任都统制是赵令亭……只是看如今局势,恐怕他还没到任,两军就要交战了。”
身旁的少年突然插了话,“如今淮西军是沈终夜沈统制代管,他很厉害的,比都统制也不差。”
“沈终夜?那是何人?”
少年说道,“他本是林帅的旧部,林帅最是信任他,连亲儿子都交托给他抚养了。”
“许睿友盘算了片刻,徐徐地说,“和州若是失守了,无为也难以幸免……这样吧,我从无为军中拨出一万陆军,三千水师,再加上半数的舰船,暂借给淮西军调遣,你们看可够了?”
这大大超出了韩世渝的预期,韩世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统制高义。”
出了军营,韩世渝与少年掉头向东,二人疾驰在小道上,少年忍不住开口问道,
“韩参军,咱们接下来可是去真州府?”
“没错。”
韩世渝笑道,“小兄弟,你就是林大帅的儿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我脸上写了个林字?”少年诧异道,“我叫林星纪,就是十二星次里那个星纪。”
韩世渝又问,“林星纪,你是冬天生的吧【1】?”
“看破不说破,你这样真烦人。”这回林星纪不乐意了,他卯足了劲,策马扬鞭,一下子超过了韩世渝的马。
韩世渝在脑中回忆着本朝林姓的大帅的名字,想了半天,却只想到战死沙场,结局凄惨的林尺寒。
看着眼前前无忧无虑的林星纪,韩世渝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赶到真州府之时,已是次日黎明,连续奔驰了七个时辰,人与马均是疲惫不堪,韩世渝看了看如同发蔫的稻苗似的林星纪,嘱咐他不必去见制置使了,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府上才准许他面见制置使。
制置使【2】李为宾,为人正直,骁勇善战,是韩世渝非常崇敬的一位老将。
只是当他步入正堂,才惊愕地发现,制置使佝偻着背,满头华发,手臂微微颤抖着,原来老病相催,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龙行虎步的大帅了。
“督视江淮军马府参军韩世渝,参见制置使。”
制置使李为宾哑声道,“我知道你。”
“是,在下中进士那年,不知天高地厚,曾冒昧给制置使写过信,”韩世渝说,“实在抱歉,打扰制置使休息了,只是军情紧急,不得不求助于制置使。”
“我看过你的信……你并非不知深浅,肆意妄言,不必如此自谦,”李为宾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事便讲吧。”
“制置使,燕国已在滁州陈兵二十万,即将攻打和州,而和州的淮西军残部,加上无为军借调过来的军队,仅有不到七万人。”
李为宾一时震怒,不住地呛咳起来,“咳咳咳……淮西军怎会只剩下这么点人了?”
韩世渝避而不答,只道,“如此危局,还需援军来解。”
李为宾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真州恐怕无兵可借,燕军准备进犯扬州府了……咳咳,扬州府不保,会牵累临安失守,我眼下恐怕不能分兵和州。”
“制置使,这……”
“你莫急,我会下令让淮东军速战,待扬州得胜,即刻驰援,”李为宾喘了口气,“你须叫沈终夜无论如何都要拖上几日,就是死也不能让敌军渡过长江。”
韩世渝别无他法,只得俯首称是。
林星纪垂头丧气地跟着韩世渝离开了制置使的府邸,回程路上,林星纪一直沉默不语,韩世渝见状,便故意引他搭话。
“林星纪,你们沈统制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那是自然,我父帅曾说,若论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他不如人,可若论阴谋诡诈,运筹帷幄,人不如他。”
林星纪所说,不太可能有假,只是回想起前一年在武器铺子相遇时的情形,韩世渝却不觉得沈终夜是心思如此深沉之人。
回到淮西军驻地,韩世渝将借兵之事与制置使的交代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沈终夜,沈终夜始终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倒是很沉得住气。
“你回来得正好,”沈终夜调转了话头,“看这态势,明日便要交战了,先劳军吧。”
“好,我也正有此意。”
过了晌午,劳军的酒、牛肉,与银子被一一分发给将士们,军营内多日紧绷的气氛,终于有了一点缓和的迹象。
过了未时,沈终夜、韩世渝与其他几位统制一同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列阵完毕的军队,沈终夜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碗酒,继而放声道,
“弟兄们,今日这一战是为了守住大安的国境,更是为了守住我们所有人的家,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乡被掠夺践踏,自己的家人流离失所,所以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枪剑戟,带上你们的弓弩火炮,我们一定要将敌军拦截在大江之北,”沈终夜沉声道,“二十八年前的耻辱不能重演,江南腹地一旦被燕国人踏足,我们将无处可逃。别看敌军来势汹汹,其实骄兵必败,他们只要稍微受到点挫折,就会变得不堪一击。我们没有退路,但我们有必胜的信念,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我们不能输,我们也不会输!”
他说罢,军阵中的将士们各个热血沸腾,回应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战!战!战!战!”
沈终夜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安静,
“军中受赏的规矩,我就不在这儿重复了,此番若是得了胜,我那份恩赏,尽数分给你们!”
听说有还额外的赏赐,将士们无不欢欣鼓舞,沈终夜仰头饮尽手中那碗酒,众将士们也跟着将酒一饮而尽。
只消几句话,军中萎靡之风便一扫而空,不可否认,沈终夜的话很有煽动性,甚至连韩世渝都感觉自己有些热血上头。他转身去看沈终夜,这才注意到沈终夜身上只穿了一件绢甲,在暮秋时节,似乎有些过于单薄了。
深夜,衙署中。
沈终夜、韩世渝、军中其他三位统制,还有几位谋士齐聚衙署之中,厅堂灯火幽暗,凛冽的秋风似乎随时要把灯焰扑灭。
沈终夜先是在《山川险要图》上摆好了两军的兵棋,而后对众人说,“这次议事是为了商量应敌计策,诸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一致沉默起来。
“怎么,士卒们还没怕,谋臣倒先露怯了?”沈终夜冷声道,他瞥了眼韩世渝,
“韩参军,你怎么看?”
韩世渝没有作战经验,不敢盲目应答,只好照着的兵书上的标准答案回复,
“敌众我寡,分兵为上。”
“是这个道理,”沈终夜又抬眼看向一位谋士,“王柯,你来说说怎么分散敌军兵力?”
名叫王柯的谋士有些慌了,“这……就算敌军分兵五路,我军也未必能占到优势啊……”
“其实未必,你们回忆一下,燕军入侵两淮时,是不是一路高歌猛进,几乎没有遇上像样的抵抗?”沈终夜正色道,“只要我军顽强抵抗,就一定会有转机,燕国太子谷截有为此番起兵还未尝败绩,此时的燕军可以说是一支骄兵,倘若遇上了难啃的硬骨头,这支骄兵的士气立马会被挫败,锐气被锉,离溃败也就不远了。”
沈终夜伸手指了指厅堂角落里的一位男子,那男子心领神会,从善如流地开口作答,
“统制,时旻以为,要阻挡燕人渡江,则必要在江畔设置足够的战船以拦截燕军,”男子不紧不慢地说,“这几日江上雾浓,我们炮药库里还有好些霹雳炮,或可利用霹雳炮令江上烟雾弥漫,敌军自然失去方向。”
“说得好,”沈终夜的目光扫过厅堂中每一个人的脸,“还有谁要献策吗?”
【1】星纪,十二星次之一,对应大雪到冬至节气
【2】制置使:边疆地区的临时统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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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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