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八年仲冬，大雪。
一群人乌泱泱向城中秦郎中宅驶去。
雪下的深，马车走的稳，秦瑶向来体弱，加上舟车劳顿，这会儿正倚着睡着了。
教养嬷嬷轻启锦帷，惊道：“二姑娘，不可塌肩斜腰！”
秦瑶坐正了，问道：“嬷嬷，这是到哪了？”
“回二姑娘，过了这个岔口，便到泸汀县了，怕是今天赶不回了。”
“到了泸汀，先歇歇脚吧。”秦瑶拉紧了披风。
“是。”
“吁——”
“哎呦，那是什么东西！”
“撞上了吗？”
秦瑶微微紧了紧眉头：“怎么回事？”
“回小姐的话，前面有个人好像被车撞倒了。”马夫拉好缰绳，道：“小的这就下去看看。”
脚踩在厚雪上，嘎吱嘎吱的响。
不一会儿的功夫，马夫回道：“小姐，是个孩童，似乎撞坏了腿，要给她点银两打发了吗？”
“孩童？撞得严重不严重？”秦瑶有些担忧，挑起帘子出来：“我去瞧瞧。”
教养嬷嬷大喊：“不可不可！二小姐，这次出来为夫人祈福就是求除霉去晦，当心冲撞了咱们的福气！”
秦瑶没有理睬，自顾的下了车，朝着那孩子走去。
“不可啊姑娘！”
这小孩儿趴在雪地里，血汩汩从麻衣里渗出来，染红了一片。
“你先别动。”秦瑶蹲下来，把手绢叠好，轻轻撸起小孩儿的裤子，道：“忍着点。”
嬷嬷赶了过来，连连叹气：“哎呀，二姑娘，晦气啊！”
说来也怪，这小孩儿就静静的看着秦瑶包扎，不哭也不闹，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手，直叫人发毛。
“好了。”
秦瑶系紧，正对上那双眼睛，微微一愣。
嬷嬷催促道：“翠兰，拿些银两给她。二姑娘快上车吧，我看她也无碍，外面天寒，别伤了身。”
小孩儿听后突然眼泪汪汪的，拽着秦瑶的衣袖，说话也带了些哭腔：“姐姐，我不要钱，能给我点吃的吗？”
秦瑶有些心软，道：“嬷嬷，给她拿点吃的吧。”
嬷嬷见她不听自己的话，不情愿的照做了。
秦瑶放轻了语气，问道：“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小孩儿怯生生地回道：“药铺的王掌柜对我说，一捆地榆值二十文，我想挖些来卖，可是还没找到，雪就下大了……”
“你叫什么名字？”秦瑶有些轻轻擦净她脸上的灰尘，才发现这个孩子生的极好看，水灵灵的大眼睛上垂着纤长的睫毛，小巧挺翘的鼻子被冻的通红，嘴巴一张一合，若隐若现一只小小的梨涡。
“我没有名字。但是他们都叫我小石头。”
“没有名字？”秦瑶笑了：“他们为什么叫你小石头啊？”
小石头眼皮耷拉了下来，一只手在雪地上乱画：“因为我没爹没娘，他们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秦瑶收起了笑容，严肃道：“是我失言，对不起。”
“没关系。”小石头又抬起了头，说：“我才不难过呢。”
说完，眼泪却汹涌而出。
秦瑶一时慌了神，胡乱拍着她的后背，最后把她拥入怀里，嘴里也只会：“没事没事”的哄。
说到底秦瑶也不过金钗之年，又无兄弟姊妹可哄，只能由着她哭。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时，小石头止了泪，细声细语道：“姐姐，我饿了。”
秦瑶忙接过嬷嬷手里的点心递给她。
也不知这孩子多久未进水食，一拿到点心就使劲往嘴里塞。
“慢点，别噎着了。”
小石头猛地咳了两声，朝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秦瑶看她的模样，突然于心不忍，开口道：“你可知道秦郎中宅？跟我回去吧。”
小石头手里的点心落在雪地上，一脸不可置信。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跟我回家吧。”
她依旧没有理会嬷嬷“不可啊二姑娘，老爷夫人不会同意”的声音，继续说道：“虽然我不能给你爹娘，但是有个姐姐也是好的，对吗？”
见小石头还是愣在那里，秦瑶有些失望：“没关系，你不想的话也无妨。”
“姐姐。”小石头用脏兮兮的手握紧了她的，激动的说：“我愿意，我会端盘子洗碗扫地，我也能跑腿打杂，我什么都能干，我能吃苦！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秦瑶松了口气，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不是要你干活。
“没有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不叫小石头，取个自己的名字吧。”
“我……”小石头跪在地上：“姐姐为我取吧，姐姐于我有恩，我愿听姐姐的。”
“这要你来取。”秦瑶微微一笑：“走，先回车上吧。”
泸汀县不大，这会儿雪下的正大，街上家家都闭了门，安顿好后，秦瑶便随着嬷嬷进了客房。
“二姑娘，这孩子来历不明，带回去保不齐出什么祸端，依我看，倒不如给她点盘缠让她自求多福。”嬷嬷依旧苦口婆心的劝道：“姑娘这是何苦呢？这世间万物都是有各自的命数，她若冻死街头，那也是怨自己命薄，怪不得咱们袖手旁观，再说，咱们虽是撞了她，但也给了她银子不是？算是仁尽义至了，要是把她带回去，那可是坏了规矩，我们不该插手让人的命数。”
“嬷嬷，既然她遇到了我，那也是命数的一部分。她无父无母无所依靠，就算我给她了钱，那日后也未必能保她衣食无忧。这次为姨娘祈福，方丈教导我要多行善事，若是我坐视不管，那我有什么颜面去求佛祖保佑呢？”
教养嬷嬷一时无言以对。
秦瑶接着说：“我瞧这孩子机灵，若是加上嬷嬷教导，以后必然是个不错的苗子。先姐自辞世以来，姨娘常常夜不能寐，在这孩子脸上我总是恍惚间看到姐姐的影子，总是忍不下心来。
“我知嬷嬷所忧，不如先把她带回去请父亲安排，父亲心慈仁厚，定会给她一个好的打算。”
嬷嬷叹了口气：“二姑娘所言有理，我让人熬了点姜汤，姑娘待会儿喝点，给身子驱驱寒。”
“有劳嬷嬷了。”
听脚步声走远，秦瑶才冲外面说道：“进来吧，知道你在外面。”
小石头耷拉着脑袋进了门，小声说：“姐姐，要不我还是走吧，虽然外头雪下的大，但是我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冻不死我的。”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刚说过你聪慧，怎么现在又犯起傻来？”
“我只是怕姐姐为难……”
秦瑶拉了把椅子坐下，突然严肃起来：“你如今几岁了？”
“过了冬，就满十岁了。”
她倒像七八岁的模样，约莫是饥一顿饱一顿，身体还没长开。秦瑶微微有些吃惊。
秦瑶指了指她的腿：“好些了吗？”
“回姐姐，刚上了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不是马车撞得，对吗？”
小石头微微一滞，随后立马恢复笑容：“姐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冰雪聪明，我这腿确实不是马车撞的。
“这雪下的实在太大，我看马车走的紧，一个不留神滑了一脚磕到了石头上，这才这么严重。”
“不对。”秦瑶微笑道：“路滑马车走的慢，你这是故意往石头上磕的吧？”
小石头脸色变了，到底是年龄小，被拆穿了就愣在了那里。
“你倒是聪明，怕是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们走近，佯装摔倒骗取同情，好在我扶你时顺手牵羊把我腰间玉佩偷走，对吗？
“那玉佩值不了多少钱，我娘小时候送我的，还给我吧。”
小石头猛地跪在了地上：“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秦瑶招了招手，说：“我没有怪罪，否则我就直接赶走你了。不过以后偷窃之事，万不可再做了。
小石头泪眼婆娑，点了点头，从前襟拿出一只玉佩来，交给了她。
“对了，可曾想好了什么字？”
“回小姐，我想了个‘念’字。”
“那便是阿念了。”秦瑶说：“往后喊我姐姐吧。”
“是……”
“识字吗？”
阿念犹豫了一瞬，缓缓道：“略读过几个字。”
秦瑶揉了揉眼睛，递过来一本书：“我有些乏了，念给我听吧。”
她倚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阿念翻开书，结结巴巴的读了起来：“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忍辱……”
“忍辱含垢。”秦瑶睁开眼，说：“罢了，你先回房吧。”
阿念听到之后，匆忙行了个礼跑了出去。
秦瑶看着她匆匆的身影，默默握紧了手。
子夜。
“二姑娘！二姑娘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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