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头,刚好碰见从西边房间出来的王川。
王川这家伙掏天摸葫芦,不大地道,用俗话说就是“人不肖喜欢看热闹”。
就比如之前的热情似火小迷妹,就是他把储牧家地址告诉她的。
趁着储牧关门的功夫,他迅速往里一瞟,本意只是下意识犯贱,可没想到床上真坐了个人!
“呦!铁树开花了!”
储牧盯着王川那张国字脸,越看越觉得适合拿去当剔骨的案板。
他的后槽牙嘎吱嘎吱响。
“是么?咱哥俩别客气,你喜欢什么花尽管提,哥一定每年都请最专业的花艺师傅给你种,让你的坟头花儿跟紫禁城的长明灯似的开他个没完没了,还年年不重样儿,行不?”
“那我只喜欢长寿花。”
储牧收回目光,重重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王川的后背,“别贫了,一会儿去看看‘老炮儿’,过年了,给它送碗饺子。”
要走的东西会走的,不管你是否坐在那里保卫它,它仍然要走,肯定要走。*
“老炮儿”走了,它是含恨而终的。
“老炮儿”是只纯种萨摩耶,通体白色,只有左耳朵旁边有撮灰毛儿。
和储牧一样,它要饭要到秦春堂门口,被躺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盹儿的秦坤一眼看中了。
每天有成百上千的流浪狗打秦春堂西边儿来,又朝秦春堂东边儿去,秦坤不是没看见,他是没看见一只漂亮的。
这只萨摩耶虽然脏,但挡不住它漂亮,它骨肉匀称,一身白毛儿在阳光的照射下像苏州云锦,像裁缝铺里压堂的绸缎。
秦坤想,这种品相的狗都被丢了,真是白白让他捡了便宜。
他把这只狗领进铺子,储牧一眼就瞧见了它。
彼时的储牧才十二三,心里很不情愿,一只畜生,夺走了他在秦坤那儿一半的关注。
可它对储牧却很好,可能是动物自有一套识人本领,它不乐意跟着秦坤,倒是天天跟在储牧屁股后头转悠。
储牧被罚晚饭,它就拉着自己的狗盆到储牧跟前,领一句“人不能吃狗粮,傻狗!”再回去。
要是储牧头一天晚上带着一身伤回来,第二天它就会死死咬住他的裤脚不让他出去。
储牧的心不是石头,就这么一来二去,他把这条狗当成自己儿子一样护着。
他给它起名叫“老炮儿”,没什么寓意,单纯朗朗上口。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老炮儿”进门还不到一个月,身上的病就复发了。
秦坤这才知道,“老炮儿”是因为有病才被扔了。
具体什么病,他也不知道,他有钱供一条健康的狗吃饭,可没钱给一条病狗找医生。
储牧三番五次去求,胳膊后背都快被藤条抽烂了也没求来一个钢镚儿。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炮儿”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一次次挨过病发期。
后来他和王川攒了几百块,偷偷带着“老炮儿”去兽医院做了检查,查出来“老炮儿”有心脏病,先天的,治不好,最多再活一两年。
“老炮儿”喜欢和对面包子铺的“霸王龙”打架,打不过也硬要打,每次都缺皮少毛儿地回来,给储牧气得不行。
这时候他就一边儿给它上药一边儿骂,“傻狗!谁家狗得心脏病还天天出去疯的?打不过也不知道跑,蠢得你!”
傻狗跟听不见似的,每次都乐呵呵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第二天照样应战,照样被打,照样挨骂,照样乐呵。
储牧年少时为数不多的耐心,有九成都用在了它身上。
一条被医生判定最多只能再活两年的狗,在储牧这儿活了五年。
可“老炮儿”的病是真的,储牧再怎么拼了命也改变不了。
到最后,它一天得发三回病,这边儿刚倒过气那边儿就又开始喘。
“霸王龙”等不到它应战就来找,看见它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就“呜呜”直叫,天天偷自己家肉包子叼过来给它吃,包子放到它嘴边,它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储牧心里明白,它要走了。
储牧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从秦坤嘴里知道它死了。
那天他去“场子”里坐点儿,遇见了一群挑事儿的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皮儿一直跳,心里直突突,他紧赶慢赶给人收拾了就往铺子里赶,没等进门就看见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的“老炮儿”。
一边儿背着手的秦坤看见他,不疼不痒来了一句“它死了”。
储牧攥紧拳头,把本该打在秦坤脑袋上的拳头打在桌子上,那条一百多年的檀木桌没被压塌,用坏,却在储牧的掌下裂了条五尺长的缝。
右手三根指头骨裂,他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用席子把“老炮儿”裹了,抱着它出了门。
走了一会儿,他掰开“老炮儿”的嘴,里头还有没融开的白色粉末。
“老炮儿”的身子还没硬,肚子底下甚至还有点儿温度,就差那么几分钟,他就能救下它的……要是他再跑快点儿,要是他打个摩的,要是他今天没去场子,要是……老炮儿没被秦坤领回去……
他知道是秦坤干的。
场子里闹事儿的畜生八成也是他找的。
秦坤信风水,“老炮儿”的病又好巧不巧在年前加重了,他怕它死在年关晦气,于是一副药送它上了黄泉路。
储牧找了个墓园,加钱买了块儿好地方,用断手一点儿一点儿给“老炮儿”埋进地底。
立碑的时候,他盯着空石碑一动不动,着急下班儿的老头儿不耐烦地拍了拍他,他才张开嘴,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就刻……‘储牧爱子老炮儿之墓’,儿子,等着爹亲手送秦坤下去陪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他很用力地忍着,才没让泪珠子在“老炮儿”坟前掉下来。
旧事眼前过,泪水心里流。
墓园里“座无虚席”,可再怎么找也找不着第二个给狗立的墓。
储牧提着三斤生牛肉和一罐饺子走在前,王川扛着一猪一羊两条腿儿跟在后,两人跟逃荒路上的难民似的走到“老炮儿”墓前。
王川在旁边挖了个小坑,把饺子和肉埋了进去,不然等他们走了,看门的大爷会把肉顺走。
储牧从夹克兜里掏出刚买的烟,抽出三根点燃了,插在墓前的地里。
“爹和你串儿哥来看你了,过年了,给你送点儿饺子,”土被冻得很硬,烟不好往里插,烟灰掉在储牧手上,他也不觉得烫。
“你走了之后,对面儿‘霸王龙’每天下午五点叼着包子蹲在门口等你,拉都拉不走,记得在地下学精点儿,别上赶着受欺负,多找几个像它似的好朋友,有什么不够了在梦里告诉我和你串儿哥。”
早晨的风刺骨,储牧鼻尖泛红,他吸了吸鼻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傻炮儿,下辈子投胎成人,再回来找我们。”
储牧总觉得这座墓园易进难出,每次走出去,心口像有刀子划似的火辣辣的疼,每走一次,就像“老炮儿”又死了一次。
出了墓园,储牧带着崭新的仇恨走向秦坤的铺子。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龙摆尾”。
秦坤绝对不会错过这两个明正言顺贿赂各路神仙保佑的好时候。
一般,像罗宝生,秦坤这种在宜城古玩市场具有一定垄断地位的老板,会在这两天共请一位师傅作礼,这在行里叫做“春礼”,春礼地点每年都不一样,今年是宜城郊区的茶庄。
春礼说好听点儿是“业内领头人合作交流的平台”,说不好听了,就是“一群小老板打着‘互利共赢,求同存异’的幌子拉帮结派同时维系旧情意”。
所以,道上的头条新闻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成为老板与老板之间一拍即合,建立永垂不朽兄弟情的话题开场白。
这叫“欲说而言他”,可以在最快时间内摸清对方的合作意向,减少敌我不分一家亲的离谱局面。
这几天储牧没什么动作,一是被秦坤的人跟着不能妄为,二是机会就在眼前没必要冒风险。
他和王川到铺子的时候,门外的车已经备好。
秦坤看见他,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
“已经七点一刻,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去哪儿了?”
储牧让王川把屋里剩下的两箱香火搬进车里,等他走后,他开口。
“去了趟墓园。”
储牧明白秦坤清楚他去了墓园,他到现在还没发现秦坤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说明对方身手了得,是个练家子。
别说他去了哪儿,他怎么去的,跟谁去的,待了多长时间秦坤肯定都知道,这不过是在考验他,看他在自己面前有没有存不该存的心眼子。
“老炮儿”的死在他和秦坤之间算是个禁忌,无人敢说无人敢提。
他俩也心照不宣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在秦坤这儿,储牧私下怎么怀念那条狗都正常,只要不摆到明面儿上,他俩依旧是好爹好儿子。
储牧现在当着秦坤的面儿承认自己去了墓园,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去,就是打破罐子摔碎碗——想跟他旧事重提撕破脸了。
秦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开口。
“你还恨我吗?”
“我只恨杀它的人,”储牧停了停,一改刚才的严肃,满脸愧疚和不舍,“是我没照顾好它,明知道它病得厉害却……我只恨我自己。”
是我没照顾好你,明知道你病得厉害却 还是把你单独留在家里,你没力气反抗,他很容易就能掰开你的嘴,你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毒死的,我真恨我自己。
秦坤眯起眼,过了一会儿突然开怀地笑了笑。
“不要自责,这次春礼我专门请了超度的法师,它的狗盆一会儿你带上,它会投个好胎的。”
果然如此,秦坤早就知道他去了墓园,不过,他特意请法师作法,说明还不想和自己闹得太僵。
“谢谢五爷。”
秦坤拉起他的手,右手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车。
“谢什么,我是你爹,老子帮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是,爹。”
储牧看了看秦坤斑白的两鬓,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席子里“老炮儿”那一身干枯的白毛儿。
*“要走的东西会走的,不管你是否坐在那里保卫它,它仍然要走,肯定要走。”——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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