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十五年秋,京城细雨连绵。
归成攥着一把油伞,立在若卢狱屋檐下,脚下的积水被他踩得“啪嗒”作响。
一阵低沉而滞重的摩擦声响起,狱门被缓缓推开,他匆忙迎了上去。
来人一身鸦青劲装,衬得身形挺拔精悍。他面容英锐,眉宇舒展,唯独唇上血色淡褪,隐隐透着倦意。
归成心头一紧,急问:“少爷!他们为难您了?”
归允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哪儿能啊?不过是听了一宿的小曲儿!快活得紧!”
归成:“监狱里听曲儿?”
这若卢狱说是监狱,实则跟世家子弟的祠堂差不多,关进去也就是面壁思过,连板子都舍不得落一下。
可即便如此,能在里头摆谱听曲儿,恐怕也是头一份的恩宠。
归成小声嘀咕:“这御史大人究竟唱的哪一出?前脚弹劾您为官不端,后脚又让您在牢里听曲儿?”
归允心里冷笑:听曲儿?说得好听。
起初还当成消遣,后来那琴师偏在他睡意最浓时猛一拨弦。数百支曲子轮番上阵,一晚上连个眼皮都没阖上过。
更让人恼火的是,那些乐师个个白布蒙面,连个正脸都不给瞧。
归成见归允沉默,猜到了这可能不是一般的听曲儿,他犹豫着开口:“少爷!您之前从来不去兰香阁这种地方的。”
言外之意:您若不去,怎会让人逮到把柄?
归允听后一笑:“在北疆吃了八年飞雪,这好不容易回京,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归成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小声反驳了句:“那也别招惹有主的啊。这京城谁人不知,毕大人对竹姑娘青眼有加。”
归允:“哦?忘了他之前都是怎么对你家少爷的了?”
归成立刻正色:“属下不敢忘。”又忧心忡忡:“只是,这事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吗?”
归成听见自家少爷意味不明的一笑,之后便不再言语。
归成心里七上八下,转头望去那张侧脸:八年的边疆御敌,似乎只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那张脸,依旧是好看的,剑眉悬鼻,眼睫浓长。
可不知为何,归成总觉得,自打上次重伤醒来,少爷,就变了。
秋雨寒人,冷气直入肺腑,激的归允微微一颤,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归成见状连忙递上帕子,满脸忧色,“御史大人怕不是高兴坏了吧,这么点小事也能做这么大文章,这个人真是......”
“慎言。”归允皱眉打断。
想到那人的手段,归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归允拢了拢衣衫,一夜未眠,心情算不得好。
他心念一动,试图调动一丝神力驱散不适,可体内空空如也,只有真实的疲惫感。
呵。归允心中自嘲一笑。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如今他也要尝一尝这滋味了。
恍惚间,忽听归成一声惊呼,结结巴巴道:“少爷!御......御......”
归允抬头,几步之外,赫然立着一人,素白的手指扣着伞柄,骨节分明却毫无血色。
伞下依旧是一袭玄色火纹袍,伞面微微一动,露出那人侧脸。
蓝发如瀑,正是御史大夫,毕倾沅。
归允每次撞见这张脸,都不由感叹天道何其讽刺,此人腹中藏着千般算计,偏偏生了这么张好颜色。
他几步跨到执伞人身前,笑的轻佻:“毕大人,雨中散步,好生雅兴!”
追着撑伞的归成闻言一惊,心道不好,少爷这是又要明目张胆的挑衅。
果然,只见归允忽然凑近,几乎贴在毕倾沅耳边道:“昨夜牢里的小曲儿,当真余音绕梁,想必大人是舍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说罢,他故意后退半步,放肆的打量那人侧脸,又不知死活的添了句:
“就是不知,那抚琴的美人中可有竹姑娘?前儿个听了姑娘的《霓裳》,确实妙极!”
他露出夸张的惋惜之情,“可惜啊,大人您走得太急,连杯酒水都没喝上,就忙着赶回去,参我一本。”
“不过,还好大人走了,否则,我还真怕什么香艳场面,污了大人的眼,倒是我的罪过了。”
毕倾沅终于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湛蓝的眸子,结结实实的钉在归允脸上。
空气凝滞,周遭雨声仿佛被无声掐断。
“想动手?”归允语气无辜,嘴角却挑衅一勾,一副巴不得毕倾沅出手的样子。
毕倾沅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看来,大将军在边关长进的,不止是杀敌的本事,寻欢作乐的手段也是渐长。”
归允闻言,蛮横地挤进毕倾沅伞下,亲昵道:“说起来,得好好感谢大人,若不是大人当年一纸弹劾,把我送去边疆,我哪来这么些本事?”
“大人有所不知,”他又凑近一分,“这越是苦寒之地啊......乐子越多。”
归成闻言,不动声色瞧他一眼,心想:可真能胡说八道。
毕倾沅偏了偏头:“本官记下了,既然大将军如此沉迷此道,那本官倒要提醒一句。”
“这京城不比边关,天干物燥,大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莫要,伤了根本。”
说罢,转身欲离开。
“这就走了?”归允语气里满是失望,“大人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参我一本?我还以为,至少会赏我一刀,也算痛快。”
毕倾沅的脚步并未停下,一阵冷风袭来,归允见他将手帕抵在唇边,发出一阵闷咳。
他戏谑一笑,刻意扬高了语调:“难怪手下留情,合着是我们毕大人,自个儿先病的拿不动刀了?”
那咳嗽声戛然而止,毕倾沅驻足,但并未回头,片刻的沉寂后,只留下一句比秋雨更寒的话:
“这么想死,早晚成全你。”话音落下,人已融入雨幕。
归允非但没有怒意,反而低笑出声,那笑意轻松又满足。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定安侯府,东角门。
归成贴着门听了半响,这才朝马车方向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少爷,出来吧,没人。”
归允探出了半张脸,左右扫了一圈,确定没人这才下了车。老头子这会儿应该不在家,不过还是走角门比较稳妥。
如今侯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自己还被毕倾沅用作风问题下了大狱,想来老头子要气疯了。
不是他堂堂三界战神怕他这个凡间的爹,纯粹是血肉之躯,扛不住定安侯的军棍。
归允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挨打的滋味。他当时暗自期待,若真被打死了,兴许就能归位了,回头再替老头子解了杀子因果便是。
奈何他爹不愧是封国第一侯,打儿子都带着兵法韬略,棍法稳健,力道精纯。任你喊破喉咙,也绝不会多打一下,更不会少疼一分。
自那以后他就意识到,这招“借棍归天”行不通。
归允前脚迈进门坎,后脚就跟他爹打了个照面。
“允儿回来了!”老侯爷归世则面露慈笑,温声唤道。
归允眼尖,一眼就瞥见副将手上捧着军棍,他二话不说,撒腿就跑,扯着嗓子喊:“娘!娘!救命啊!”
老侯爷紧追不舍,口中骂道:“兔崽子,让你最近安分点,你偏不听。还学会逛窑子了?你不是整天嚷着要死吗?今日本侯就成全你!”
归允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又起了几分心思。
要不再试试?
他“扑通”一声跪的笔直,朗声道:“您说的,要打死我!此话当真?!”
军棍狠狠落下,砸的归允龇牙咧嘴。
妙啊!他在剧痛中想,这纯粹的痛觉,可比月老那慢吞吞的红线来的快多了!
剧烈的疼痛撕裂了归允的意识,仿佛又看见了正月二十一,北疆那场漫天大雪。
毕倾沅的箭正对他心口,背后是万丈悬崖。
这本该是这副命造的终局:一箭穿心,纵入深渊,脱离凡胎,神格归位。
他本是天界战神,受命化凡,抵御外敌,维系封朝下一个百年气运。
为此,他十六岁率轻骑破敌,十九岁横扫漠北,二十二岁直捣王庭。
史书最后一笔,本该是:大将军归允,二十四岁为国捐躯落于悬崖,自此胡马百年不敢南窥。
何等圆满。
可偏偏,那一箭,偏了三寸。更荒谬的是,将他从悬崖下拖回来的,竟是这个亲手射杀他的宿敌。
如今,神格回不去,神力也荡然无存,前尘往事倒是一股脑想了起来。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仍在心底反复纠问:
“那箭为何会偏?”
“又为何没死?”
“.......我还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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