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眼前不是云楼宫阙,而是绣着云纹的缎面软枕。
他不意外,这世上,哪有真下死手的老子。
他想撑起身子,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只能悻悻地趴了回去。
“少爷!”归成忙上前,“您快趴好!大夫说要静养呢!”
归允神色怏怏,把脸揉进软枕里,说不出的烦闷。
本想激怒毕倾沅杀自己归天,不料对方只是轻拿轻放,自己反倒白挨了一通军棍。
毕倾沅......归允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无声一叹。
按天庭规矩,他这种带着特殊使命的命格,皆是紫微殿星君们联手布下的命轨,岂是那么容易脱轨的?
可那支箭,就是偏了。
抛开命轨,那个人,恨他入骨,又怎会伤他又救?
“少爷......”归允转了转眼睛,见归成犹犹豫豫,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归允:“说。”
归成凑上前道:“少爷,毕大人刚刚派人给小的递了话。”
“他说,”归成一脸愤恨和屈辱,还有些许尴尬:“他说,让您乖乖养好伤,他可就喜欢您那身饱满紧致的皮肉,要是留下一丝疤痕,他可就下不去刀了。”
归允:“......”
归允先是气笑了,这小病秧子,几年未见,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但转念一想,不对!
若毕倾沅真如表面上那般全然不在意,又何须专门派人来递这么一句话?
这看似羞辱,反倒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后,迫不及待的反击。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身后那火辣辣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
看来前几次的试探,并非石沉大海,只是火候还未到罢了。
他心中有了一定,既然寻常的撩拨不够,那必须得下一剂猛药,才能彻底激怒他,来给自己个痛快。
归允又一声暗叹,尽管麻烦,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快、最直接的归天法子了。
神格觉醒后,他也曾试图与天庭沟通,无奈念咒、捏决、符箓、烧香,毫无反应。
如今,唯有等这具肉身消亡,或是盼天庭的人来寻,再不济,寻人间的神祇相助。
可连监管化凡任务的巡理司,都没能发现他的异常。
那些平时只会凑趣讨酒喝的狐神狗仙,更是指望不上。
求助其他神祇,仓促间难以成事。
自尽这路,也行不通。
每一次,他都会被各种离奇的巧合救回。
而且,他想到父母的身影,这般自私而惨烈的离开,终究太过伤人。
若借他人之手,他身为骠骑将军又是定安侯之子,又有几人敢动手?
何况让不相干的人背负生死因果也非他所愿。
思来想去,还是要让一切回归正规,复刻这具肉身既定的结局。
让毕倾沅了结他。
也只有他,有动机、有能力、有胆量,并且,有因果。
只是,要如何布下这杀局,才能精准地引那人动手,且不殃及无关之人,不染半分不必要的因果?
“知道疼了?”门口传来一声轻斥,又带着抑制不住的心疼。
归允转了转眼睛,见母亲端着一碗汤药走来。
她一袭青衫,发髻上别着支素簪,眉眼间尽是温柔,此刻却板着脸,手指一下下戳归允脑门儿:“这么大人了,尽会气人!”
归允心头一软,像是被戳化了。
他想起那一箭后的日子,他终日沉在死寂中。
直到那夜,他看见母亲蜷在榻边,轻抚他的额头,连睡梦中都舍不得放开他。
他心头一震,转而释然。
也罢!
纵使天界有战事待归,这血肉之躯,至少此刻,也值得再尽一场悲欢。
“娘!药太苦了!”归允皱眉嚷嚷。
何夫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块软糕,还不忘阴阳怪气道:“我看这点苦药,也治不了你那通天的胆子。”
归允立刻会意,含糊着澄清:“就听了个曲儿,我可清清白白。”
“满京城会弹《霓裳》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偏要听他养的?” 何夫人戳穿他。
归允:“......”
何夫人忍不住嘲讽:“这毕倾沅真是不拘一格,绕了半天,竟拿这种风月场上的事做文章。”
母子俩难得同仇敌忾,一想到让自己归不了天的人,归允狠狠咬了口苏糕。
“皇帝撤了他老师太尉的职,他这是憋着火呢,你莫再招惹他,小心又撞到他刀口上。”何夫人叹了口气:“娘知道被召回京城你不痛快,如今形势不明,急不得......”
归允垂下眼皮没接话。
边疆、朝堂,自他醒来就再未参与。
虽然神格未归,但击退外敌的任务已完成,这人间的纷争与他再无干系。
只是,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母亲身上,她正一勺一勺地吹着汤药,小心翼翼喂入他口中。
若此身消逝,眼前这些将他视若生命的至亲,他们的悲痛又该如何安放?
何夫人见他久久不语,只当他又走了神,捏了捏他耳朵,又絮絮叨叨叮嘱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归允趴在踏榻上动弹不得,他闭目敛神,再睁眼时,眼底已一片决绝。
不能再等了。
多享受一刻,便是多欠一分因果,将来离去时,更是多增痛楚。
“归成!”他朝外间扬声道:“取笔墨来。”
归成应了一声,宣纸一铺,只见归允大笔一挥,扯着伤口也不觉得疼。
归成偷瞄一眼,顿时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归允吹了吹墨迹,末了又不知画了个什么,最后自顾自的点点头,说道:“去,给毕倾沅。”
归成拧着眉,脸皱成一团,想到信里的内容,腿像是灌了铅。
直到归允眼风一扫,他才打了个哆嗦,磨磨蹭蹭的去了。
归允笑意渐深,对于毕倾沅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对手,任何复杂的阴谋都可能被看穿。
反而,这种直白、粗暴、甚至有点侮辱性的挑衅,最容易绕过对方的理智,激起他最真实的情绪。
望月楼,天字号雅间,窗外是明清河粼粼的灯火。
雅间内,烛影摇曳,气氛却有些凝滞。
毕倾沅正垂眸看着一封信,神情淡漠的仿佛在看一份寻常的公文。
坐在对面的冯长林一眼就瞥见了信封上“毕美人亲启”,五个龙飞凤舞,极致轻佻的大字。
他微微皱眉,又悄悄探去,只能隐约捕捉几个零散的字眼,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红烛帐暖......
冯长林一时间有些错愕,这什么信?怎么这般用词?
正想再瞄两眼,却见毕倾沅已合上信笺,信纸边缘被捏出清晰的凹痕。
冯长林没能看全,可站在毕倾沅背后的毕渊却看的清楚,他怒火中烧,将那写信之人暗骂了千遍不知廉耻。
雅间内一时无人说话。
冯长林敏锐的觉察到气氛不对,沉声问道:“听说,那侯府的小子总去招惹你?”
毕倾沅未答,仰头灌下一盏酒,冷酒刺喉,呛出几声低咳,眼底仍是一片沉静。
冯长林忙把温好的酒推过去:“归家这小子命大,那样的死局都能活下来。”
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功高震主又手握五十万军权。即便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小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毕倾沅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帘垂下,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冯长林:“倾沅啊,我马上就要离京了。一想到你们之间的陈年旧怨,再加上朝堂如今的局势,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你自己务必要多加小心。”
毕倾沅轻声唤道:“老师......”
“哎”,冯长林摆摆手打断他,神色坦然:“成王败寇,不冤。”
他端起酒杯,停至半空,又缓缓放下,叹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太后娘娘那边......”
毕倾沅静静注视他:“老师平生积善,这才逢凶化吉。”
冯长林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摇头道:“倾沅啊倾沅,咱们哪件事不是逆天而为,谈何积善。”
毕倾沅也勾起极淡的笑,转而望向窗外:“路上都打点好了,予州气候温润,适合将养。”
“是啊,”冯长林喃喃道:“草屋一间,晒晒太阳,比那太尉府自在多了。”
苍老的目光穿过层层河灯,落在宫墙的方向,“有你在她身边,我很安心。”
河风穿窗而过,毕倾沅忍不住掩唇轻咳。他一身玄衣,面色清俊,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越发苍白,侍卫正要关窗,却被他抬手止住。
冯长林皱眉:“怎么还没好?这都几个月了?”
毕倾沅自嘲一笑:“许是,好不了了吧。”
是夜,司空府。
毕倾沅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烛花。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回了那封来自定安侯府的信,将上面的每一个字,又重新读了一遍。
毕美人亲启:
昨夜牢中,丝竹盈耳,犹在耳畔。然,却不及大人半分颜色动人。
忆及兰香阁中,大人玉手纤纤,吐息如兰拂面,那一瞬,本帅心如擂鼓,方知何为情动。
今日,大人伞下惊鸿一瞥,弱不胜衣,真真**蚀骨。一别不过半日,便令本帅魂牵梦萦,茶饭不思。
思及大人,外有猛虎环伺,内又病骨支离,本帅实属不忍。
故,本帅愿以正妻之位,十里红妆,迎大人入我定安侯府!
从此红烛帐暖,大人只管安心将养这身娇骨,本帅自当,亲侍汤药,日夜看顾。
至于那竹姑娘,若大人实在割舍不下,便一并收作通房,齐人之福,岂不快哉?
盼复。归允 笔。
信末附有一幅执伞小像,伞面微倾,寥寥数笔,毫无神韵。
毕倾沅在那小像上停驻良久,那目光并非审视,似在追忆。
他提起笔在旁边又勾画几笔,待墨色沉淀后,又将信笺细细折好,放入暗格内。
做完这些又不知想起什么,对门外道:“毕渊。”
“在。”
他吩咐道:“今日立秋,是个好日子。让侍卫们都撤下早日歇息吧,不必守夜了。”
毕渊不解,却还是应了一声。
立秋是个什么好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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