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幽幽逸出,萦绕于室。
毕倾沅正对着一盏烛灯,神色晦暗不明。
门被不怎么客气地推开,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他夸张的扇了扇鼻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他将一个信管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目光落在那毕倾沅微红的双眼上,“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毕倾沅没说话,他取出字条,看都未看一眼,就将其伸入烛火中。火苗跳跃,几下化为灰烬。
“三部的人已经过去了。”那人一边开口,一边撩起衣袖,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
他面不改色地从药箱里取出药,直接撒了上去。
毕倾沅这才注意到,略微惊讶:“你受伤了?”
“小伤。”
“谁伤的你?”毕倾沅拿过药瓶,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那人思索片刻:“那个爱哭鬼,沈什么?”
毕倾沅:“沈安平。”
“嗯。”
毕倾沅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评价道:“他排兵布阵还行,武力一般。”
对方闻言,只是沉默,又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笑一声,赞同道:“的确。”
毕倾沅又看他一眼。
对方轻咳一声,语气转而郑重:“倾沅,今日之事,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如今这般,你还不满足吗?”
毕倾沅沉默了良久,终是低声道:“我知道......”
“再等等。”
门外传来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大人,都准备好了。”
诏狱,丑时,四下里是深不见底的死寂。
归允盘膝坐在草席上,双目轻阖,呼吸匀停,嘴角还噙着闲适的笑意。这牢房虽陈腐不堪,但也难得是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机括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归允笑意渐深,第三道,来了!
门锁被打开,来人走了进来,停在了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整个牢房陷入沉默,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终于,一个略显青涩却已初具威仪的少年嗓音,打破死寂:“你想见朕?”
归允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审视这位少年天子。
如今的局势,归家若还想置身事外,即便逃过此劫,也很快会在两派的夹击中,成为首个祭品。
眼前这个小皇帝虽已亲政,但处处受制,手中能用的牌,还不足以和太后党抗衡。
他怕归家,更需要归家。
只要归家肯递上这份“投名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下归家。
况且先帝早逝,只留下一后一子,血脉单薄。
放眼整个皇室,除了眼前的封宁礼,便只有一个被太后推到台前,来路不明的异性王。
这天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无论珠帘后那女人如何权欲滔天,这江山终究要还政于君,回归正统。
选择他,是顺天而行。
不会错。
归允脸上那抹了然的笑意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苍凉。
他眼眶微微一红,带着些许委屈腔调,唤了声:“陛下!”
不等对方回应,他又收起了所有表情,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心,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非归允一人求见,是归家一千二百一十二口,求一个公道。”
封宁礼没有立刻回应,他在等,等归允的下一句话。
归允同样再等,他已经将自己的忠诚与冤屈全部呈上。
终是封宁礼先开了口道:“归爱卿,满朝文武,可都盯着这桩谋逆大案呢。”
归允:“陛下圣明!正因万众瞩目,才更需一个真相,以安天下臣民之心。若真是谋逆,臣与归家上下,万死不辞。”
他话锋一转,痛心疾首:“但若此案,从头到尾都是场构陷忠良的把戏,那便不只是臣一家的冤屈。今日是臣,明日又会是谁?此等佞臣若不铲除,社稷危矣!陛下危矣!”
他抬起头,充满了为人臣子的担忧:“臣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机会。”
“为陛下亲手揪出那些藏于庙堂之上的国贼!以证归家清白,以肃朝纲,以安陛下之心!”
封宁礼有些诧异,审视着眼前这个俯首臣称的男人,这个人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封宁礼:“说得好。但爱卿,你似乎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朕不妨告诉你几件事。”
“第一,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后的人已经搜完了定安侯府。”他故意停顿,观察着归允的反应。
归允面不改色。
“一无所获。”封宁礼补了后半句。
“第二,当初指证你的那个小御史,就在方才,悬梁自尽了。遗书上说,定海神针一论不过是他妄言,害归家蒙此大难,无颜苟活。”
小御史死了?
小皇帝没有拿到归家的投名状,绝不会在此刻轻举妄动。
那一定是归家一派,有人抢先一步。
但,这么重要的棋子,毕倾沅怎么会轻易让他步入死局?
“所以你看,”封宁礼轻飘飘道:“所谓的谋逆案,如今已是人证自绝,物证全无。就算朕什么都不做,最多三日,你便可清白出狱。归家,已经无碍。”
归允瞬间明白了。
“陛下明鉴!”归允叩首疾呼,一脸赤诚道:“若无陛下天威庇佑,臣与归家,早已万劫不复。经此一事,臣才真正明白,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君让臣生,臣便生。君让臣死,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求陛下,给臣一个为主分忧的机会。”
这位少年天子,彻底安了心。他伸出手,亲自将归允扶了起来。
“归爱卿,受苦了!”
一场看似能动摇国本的谋逆大案,竟在一天内,尘埃落定。
皇帝先是嘉奖了归家,并以体恤为名,将归允留在了京中,授予禁军一部统领一职,并且统筹禁军二部、三部操练事宜。
开国以来,禁军向来一分为三,历来平行独立,从无例外。
如今,不仅要直管一部,还要统筹另外两部,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归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心中满是苦涩。
昨日狱中,他推掉了边疆的军权,就怕再沾染杀伐因果。结果,小皇帝反手就给他推到了漩涡最中心。
而后,毫无意外的,所有矛头转向了毕倾沅。
一方以老丞相和归世则为首,慷慨陈词,历数毕倾沅滥用职权,构陷忠良等数条罪名,声浪震天,句句不离污告反坐。
另一方则以太后党人为壁垒,言辞激烈地辩驳,坚称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台的天职,毕大人不过是忧心社稷,言辞稍有不当,岂容苛责?
珠帘后的太后也亲自出面,意图既往不咎,却被老丞相一句王法何在顶了回去。
金殿上,争吵、辩驳、叩首,所有声音搅成一团,扰得人心烦意乱。
归允瞥了眼依旧静立的身影,毕倾沅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好像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不是他。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出毕倾沅的脸色比平时更白。朝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
归允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没头没尾的念头:
就他那小身板,随便一鞭子下去,怕是就直接散架了吧?
紧接着,另一个更清晰,更诡异的画面浮现出来:
昭狱深处,冰凉的药膏和一双带着奇异温度的手,曾专注的为他处理过伤口。
归允甚至还能回想起,当时毕倾沅身上萦绕的那股清冷药香。
这个念头还未消失,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如冰水当头浇下:
他若是这么死了,那自己这归天之路岂不是断了一条?
不行!
丞相和父亲势必要将毕倾沅送上污告反坐的罪名,听的归允心惊肉跳。
他不能开口求情,刚刚向皇帝投了诚,那等同于背叛。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
果然,在又一轮激烈的言辞交锋后,朝堂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寂静空档,老丞相正因激动而剧烈喘息,太后党也暂时词穷。
就是现在!
站在百官前列的归允,身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允儿!” 归世则第一个察觉到不对,急忙伸手去扶。
但已经晚了。
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中,归允双眼一闭,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下坠的那一瞬,归允的视线穿过了混乱的人群,看到了一双冰蓝的眼睛。
他看到毕倾沅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向来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明晃晃焦急与惊惶。
他这什么表情?
“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了地砖上。
“爱卿!”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整个朝堂的议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中断。
“不省人事”的归允被抬到了偏殿,老太医诊了许久,皱着眉头叩首:“回陛下,归统领应是,应是近日心神激荡,急火攻心,这才一时气血不畅,晕厥了过去。臣开一副安神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好。”
躺在榻上的归允,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实则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听觉上。
他听见小皇帝下了旨,让毕倾沅暂卸职务,容后再议。
成了!
归允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今天不定罪,太后就必然有时间在幕后运作周旋,此事再无性命之忧。
然后,归允就在一片“大人醒了!”的惊喜呼喊中,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他看着围在身边一张张关切的脸,虚弱地开口,问了句话:
“陛下,父亲,毕大人的事,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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