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前,周晗臻必须去见张砚衡一面。
张砚衡是她的老师,也是这个王朝显赫的五姓世家之一,张家的掌舵人,当朝内阁次辅,首辅乃五姓之外的高堰。
一早在铜镜前梳妆,她换上青色官服,指尖掠过妆奁,最终停在那支羊脂玉雕就的梅花簪上。
这是初入国子监时,张砚衡所赠的入学礼。玉簪温润,恍如昨日。
“周大人,家主今日在国子监授课,怕是要到日暮方能回府。”
听闻此言,她当即转道前往国子监。
自两年前参与数桩大案,得陛下恩准组建含光阁后,她便鲜少踏足此地。朱漆大门依旧庄严肃穆,让她想起当年那个手持举荐信的农家女,如何忐忑地叩开这座森严学府的门扉。
引路的书办在前方带路。一草一木皆是旧时模样,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书声笑语。
“周长史?”抬头见是师长郑琳。
周晗臻执礼甚恭:“郑先生,别来无恙。”
郑琳的目光慈爱中带着几分怅然。周晗臻入宫为妃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前日听闻时,老人不禁扼腕叹息。
自大梁开国,元贞皇后创立璇玑阁,将女学并入国子监,开创女子入仕先河,甚至造就了千古第一位女丞相。然自皇后仙逝,女子仕途日渐狭窄,到如今,女子最多不过在国子监授业讲学。
两年前周晗臻受封长史,这些年渐得重用,郑琳原以为,终于能看到不一样的天地了。
郑琳问道:“周长史今日来国子监,可是有何要事?”
周晗臻唇角噙着浅笑,“来寻老师。”
郑琳闻言微怔,随即了然点头:“原是来寻张大人。”
三年前那场师徒争执闹得满城风雨,如今看来,终究抵不过这一脉相承的师生情谊。
她欲言又止,最终拍了拍她的肩:“晗臻,你且记着,无论何时,莫要丢了当年那份心气。”
周晗臻一愣,旋即拱手作揖:“学生谨记。”
目送郑琳远去,周晗臻转身往回廊另一边走去。
张砚衡的随侍和蓝一看到周晗臻便立即进去通传了。
不消片刻,和蓝便引着周晗臻入内了。
“学生见过老师。”
周晗臻双手交叠齐眉,垂首行礼,背脊挺得笔直。
茶烟在静室中盘旋。
张砚衡手中的书卷微微一顿,“晗臻,坐下说话吧。”
青石地面上传来一声闷响。
他抬眼望去,只见周晗臻直挺挺跪在那里,“求老师帮我!”
“这是做什么?”张砚衡眉头一皱,忙放下书卷,连碰翻了茶盏都没注意。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快起来。”
周晗臻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张砚衡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很是烫人。
松开手后,他心下一松,轻声问道:“为你兄长之事?”
她倏地抬头,他全都明白。
周晗臻眼中水光一闪而逝,又迅速低下头去:“兄长不日出狱,但京中有许多人见过兄长样貌,我怕兄长未死之事败露,招致祸患。”
张砚衡凝视她发顶许久,“先坐下吧。”声音温和,如哄孩童。
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上,三年前他亲手所赠。玉质温润,一如当年初见时她眼中的神采。
“先生在看什么?”周晗臻察觉。
张砚衡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没什么,茶凉了。
周晗臻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地换上新茶。她斟茶时手腕微倾,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张砚衡注意到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那是四年前她救治他时划伤的。
那日他前往静山看望父亲时遇刺,重伤倒地,是她救了他,日日悉心照料。
张砚衡犹记少女湿-漉漉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声音轻柔:“先生欠我一份恩情,不如教我三月学问?”
周晗臻以救命之恩换他三月教导,成就了二人的半师之谊。但他知道少女要的不是这半师之谊,而是想去那富贵无极的盛京。
张砚衡在明知她身世不明的情况下,仍在荐书上盖了私印,送她入国子监修习。
可青衫学子踏入朱门后,来寻他道谢,姿态恭敬却疏离。
在那时,张砚衡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三个月里,那个会为一道算题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女,如今竟对他如此恭敬疏远。
若在往日,他定任其随风而去,不去在意。可那日棋盘上,他落子的手却莫名失了分寸。
“先生今日心绪不宁。”周晗臻轻声道,“不如改日再……”
张砚衡开口打断:“三月的半师之谊,与偿恩不同。”
周晗臻慢慢抬头,眼中闪过不解和惊诧。
“晗臻,”他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话出口时,他自己先怔了怔。那时他不愿深究方才心头那点异样从何而来。反正随它吧,也无伤大雅。
可是张砚衡未曾料想到,这点微末心绪会在往后一次次消磨他的坚持,让他步步妥协退让,始终难得两全法。
那时,周晗臻闻言怔住,执住黑子落下去迎接自己的必输之局。
师徒之情至今,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他多次相帮,之前还一起做局让京中之人误认为师徒关系恶化,周晗臻虽不至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但也是愈发信任。
周晗臻看着张砚衡出神,轻唤:“老师?”
他回神温声道:“看着这熟悉之景,忽得忆起以前了。”
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张砚衡忽而轻笑:“晗臻,你该来寻我的。”
那笑意未达眼底,沉着些许怅惘。
周晗臻愣了愣,她何尝没想过呢。
“老师,若是其他事,晗臻岂会客气?”
她垂眸不欲看他,“只是此事,就算老师帮我,我也不肯的。”
刑部尚书虽出自张家门下,偏偏那位侍郎刚直不阿,油盐不进。锦衣卫入驻刑部后,更是十二时辰轮值巡查,连只苍蝇都难进出。尤其那位素有“活阎罗”之称的锦衣卫千户戚追,亲自坐镇,鹰隼般的眼睛片刻不离牢门。
这般情势下,纵使张砚衡有通天手段,也难保不露痕迹。
一旦露出蛛丝马迹,定会引起君臣猜忌,还有以那侍郎刨根问底的性子,必会顺藤摸瓜。届时非但救不得人,恐怕连变法大多要受阻。
她唯一能寻的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去赌一赌他的心思。
张砚衡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周晗臻,江南水乡温养出的柳眉杏眼,却透着一股冷冽和倔强。
“晗臻,不论如何你始终是我的徒弟。”
周晗臻轻声道:“老师总是疼惜晗臻的。”
张砚衡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轻轻推到她面前。
周晗臻早已习以为常。
这些年,老师赠礼已成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起初周晗臻还会诚惶诚恐地推辞,可是推辞后过两日又会送个别的过来,让她左右为难,后来猜测赠礼可能是张砚衡的一种爱好,便不再拒绝了。
结了大案,案头便会多一方新砚;写了佳作,窗前必添一架古琴;若是心情郁郁,次日定能收到一匣新采的梅花。这些礼物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仿佛能读懂她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心思。
梅花小筑的东厢房里,整整齐齐地陈列着这些年他送的所有物件。每一件都配着素笺,上面是他亲笔题写的赠礼缘由。
她将锦囊拆开,发现是许多人的名字,心下微惊。
张砚衡神色未改,修长的手指轻叩茶案:“含光阁的暗线虽广,终究只经营了三载,十之八-九又都在宫墙之外。这些棋子埋得太久,怕是连自己都忘了身份。不过我已传令,从今往后,她们皆听命于你。”
张砚衡声音忽然轻了几分:“还有你兄长之事,我会安排好。”
周晗臻并不惊讶这些大族有暗棋在宫中,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将这些人交给她。
“老师恩情,学生没齿难忘!”她深深一揖,声音格外清晰。
二人再寒暄片刻,周晗臻便先告退了。
张砚衡负手而立,望着周晗臻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从未料到她竟然去求陛下,他甚至已经打算承担一切后果,开始帮她安排营救之事,却听见她入宫的消息。
思及此,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来那位深居九重的天子,早已起意。
张砚衡动作极快,已想好将林清竹安置在盛京城外三十里的未庄,命人去安排了。
那庄子依山傍水,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庄后有条隐秘小径直通慈恩寺的偏门,寺中住持是张家旧交。日后她若想见兄长,大可借礼佛之名往返。
周晗臻并未着急回小院,而是打算去含光阁,她马上入宫需得好好去安抚一下她们。
她要入宫之事,已经传开,想必阁中人心动荡。
含光阁是周晗臻的心血,她不能在此时功之一篑。
她远远望着含光阁,眼神凌厉。
先帝建此阁之用不言而喻,只是未曾启用,便以驾崩了。直到三年前周晗臻受封长史,这座沉寂多年的楼阁才真正焕发生机。
“大人回来了!”阁内传来惊喜的呼唤。
周晗臻报以微笑。
一道身着柳绿官服的女官,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乌发绾作利落的单螺髻。
她闻声出来瞧见周晗臻,眸中霎时漾起欣喜,却仍规整地叠手行礼:“下官参见长史。”
“蝶雨。”周晗臻唇角微扬,为她掸去身上的尘灰,吩咐道:“蝶雨,传各部阁令与两位副阁使至总务司议事。”
蝶雨立马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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