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一遍,诏狱偏门便悄然开启,一顶青布小轿无声抬出。轿帘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裹着雪白狐裘的人影,那本该在三个时辰后跪在午门刑台上的重犯。
轿子穿过尚在沉睡的盛京城,抬到一个小院。若有人在定能瞧出,这分明是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含光阁长史周晗臻的住宅。
檐下早有两人提着羊角灯候着,正是周晗臻和她的婢女沁和。
沁和掀开轿帘,他带着的帷帽忽然被风卷起,露出林清竹青白交错的颈痕。
就着沁和的力,林清竹勉强起身,周晗臻也立马上前相扶。
她们甫过连廊,便见一树红梅压一栋黛瓦小楼。
周晗臻将林清竹安顿妥当,沁芳适时端来早已备好的养神汤。
林清竹每动一下手指都牵动伤口,却仍强忍痛楚,慢慢饮着汤药。
周晗臻凝视着这位自八岁流亡后就再未谋面的兄长,心头酸楚翻涌,强抑泪意,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林清竹搁下汤碗,目光描摹着妹妹的容颜,轻声问道:“真真,没收到我递的信么?”
“收到了。”周晗臻避开视线,声音几不可闻。
林清竹叹息:“我中毒多年,毒素已入骨髓,活不过三载。何必为我费这些周折?”
“兄长,我来盛京本就为家人洗冤。既见着你,岂能袖手旁观?”周晗臻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喉间涌上腥甜,林清竹不动声色咽下,追问:“刑部转诏狱,锦衣卫换囚,真真,你做了什么?”
周晗臻身形微僵,沉默如重石压下。良久,低声道:“陛下……似乎对我有意。我去求了他。他封我为珍妃,不日入宫。”
空气骤然凝固。
“入宫?”
林清竹瞳孔剧震,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
十年潜伏化为泡影,竟还拖累妹妹赔上一生。
“哥,不要再想了,我们好好治病,等会宫中圣手,韩太医会来,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周晗臻边笑,边给林清竹倒茶,只有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林清竹看着本该被捧在手心的妹妹,声音撕裂:“都是我的错……”
他眼前又闪过那个雨夜,证据被毁,他的血混入泥土,一起顺着雨水地流入河水。
本已绝生机,可那挥之不去的家人的笑靥,如恶梦又似美梦般一直缠绕着他,让林清竹求死不能求死不能,最后拼尽全身力气跳入波涛汹涌的河水。
“哥,入宫也没什么不好的。”周晗臻勉强扬起嘴角,“反正嫁谁都是嫁。”
林清竹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又怕捏痛她,最终无力地垂下手,“你怎么能为了我这么一个废物,我这么一个废物……”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刀割一般,疼得发不出声音。
林清竹看着小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扎着双鬟的小丫头,在春日庭院里蹦跳着说:“哥哥!我要嫁给世上最有才华的状元郎!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他们都知道,怎么可能嫁谁都是嫁呢?
过了一会,沁和引着一位老者步入内室,那正是宫中圣手韩礼韩太医。
他手中提着紫檀药箱,朝周晗臻拱手一礼:“下官奉旨来为周长史请脉。”
周晗臻抬眸,与他目光一触即分。
彼此心知肚明,今日说是给周晗臻诊脉,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来为林清竹看病的。
韩礼指尖轻搭林清竹腕脉,三寸之下,脉象沉涩如枯井。
他眉心微蹙,半晌缓缓收手,神色凝重地看向林清竹。
“韩大人但说无妨。”林清竹开口,嗓音淡得似一捧雪,仿佛生死于他不过浮云。
韩礼闭了闭眼,终是道:“外伤易治,但公子体内之毒已入骨髓,积年难消,下官无能为力。”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若好生养着,至多五载。”
“那最坏的情况呢?”
“难逾两年。”
室内骤然沉寂,仿佛落针可闻。
最终,韩礼写了张方子递给周晗臻。
她亲自送韩礼至廊下。
韩礼驻足回首,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即将入宫的长史,低声道:“周长史,保重。”
这深宫朝堂,怕是又要变天了,希望自己能早日致仕吧。
回到内室,周晗臻缓缓蹲下身,仰头望着林清竹,好似迷途的小兽终于找到了方向:“兄长,我们好好治,你努力多陪真真五年好不好?”
前世今生,她都快忘了与家人相伴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竹忽然道:“我宁愿死在那天。”
周晗臻看着眼底灰暗,已然存了死志的林清竹,突然怒从心起,她是死了一次的人,知道死的滋味,死的不甘。
“死?!说得多轻巧!那我也想死啊!死了什么都不用做了,了无牵挂!你想去做那个神仙,那你信不信我先抹了脖去找父亲母亲!”
她字字泣血,眼神凶狠又绝望。
林清竹看着妹妹腥红的眼,沉默不语,手仍紧紧握着拳。
最终他抬手抚上她的发,慢慢安抚着她,低声应道:“兄长都听你的。”
周晗臻像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林清竹的手不放。
窗外细雨如烟,漫过青瓦粉墙,像是此时兄妹二人绵密彻骨的痛断断续续,不停不止。
养神汤的药力终于上涌,林清竹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终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
周晗臻轻拢纱帐,踮脚退出。院中老梅横斜,新绿在枯枝间倔强探头。
“沁和,”她声音沙哑,目光凝在梅枝,“送往福建的信,该到了吧?”
沁和微怔:“十天前加急送出,前几日就该到了。”
两年前雪夜,季除怨便是在这梅树下为她折下第一枝红梅。回忆如潮,周晗臻胸口剧痛,眼前氤氲。
她死死攥紧掌中玉佩,任由玉棱深陷掌心,鲜血顺指缝滴落檀木地板,混着无声坠下的泪。
“姑娘松手罢……”沁和含泪去掰,却敌不过那执拗的力道。直到血色浸透玉玦,周晗臻才倏然松手。
望着染血的信物,眼底翻涌的痛楚凝结成冰。“是我亲手弃了他...是我负了他。”她声音轻如叹息,却字字千钧。
沁和泣道:“大人,这如何能怪你?”
为换兄长性命,她亲手锁己入金笼。可若能重来,即便要剜心剖肝,她也定会捧着那颗心,再次献给那位九五之尊。
只是她好痛啊,她的心好痛。
“季除怨啊,我浑身都痛啊,我好痛啊……”
近半月压抑的心绪借着今日重逢终是如溃堤般尽数倾泄了。
璇玑阁密使无声趋至赵昱身侧,恭敬跪地,双手奉上密信。
赵昱正批阅奏章,并未抬眼。密使会意,利落拆开信函,低声禀报:“永徽十九年三月初七日戊时,季除怨欲秘密入京。”
时值初九,算来季除怨不日便将抵京。
赵昱神色未动,只微微抬手示意。密使正欲退下,忽闻帝王沉声:“且慢。”但见天子摩娑着玉扳指,奏章已搁置一旁,“加派人手,盯紧梅花小筑。”
“臣遵旨。”密使躬身领命。
“传朕口谕,”赵昱眸光一凛,“令锦衣卫秘密戒严,不得有误。”
他回来定是得知消息来见周晗臻的。
赵昱眼神一沉,他且给他们诀别的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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