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德一把推开轩窗,就看到了斛律世雄的脸。
他一袭黑衣,整个人都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往下滴,可是那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正紧紧地盯着高宝德。
高宝德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你!”
她下意识压低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你疯了吗?!被人发现你会没命的!”
斛律世雄没有说话,反而利落地从窗外直接翻了进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凛冽的雨气和寒意,又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高宝德惊愕不已地往后退。
她没想到斛律世雄竟然这么大胆,敢深更半夜入宫私闯公主府邸,这要是被人发现,不仅是他自己会被处死,甚至整个斛律家都会受到牵累。
而且他是怎么入宫的?还能直接摸入自己寝殿?
他的出现,简直让人震惊又觉得骇然。
高宝德本来应该对这些跋扈的勋贵子弟恨之入骨,应该立刻叫人来把斛律世雄拿下。
可是她此时看着斛律世雄那副模样,心头有惊有怒也有不知所措,却没有想要让他去死的念头,反而在不自觉地担心他被人发现的后果。
就连高宝德自己也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她竟会对斛律世雄心软,甚至,在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窗外的这一瞬间,那颗心猛地跳起来,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斛律世雄上前两步,伸出手,却克制了没有碰到她。
他又缩回手,只是那双眸子依然炙热地望着她,第一次呈现出那么深的痛苦,还有隐隐的渴望和不甘。
“公主。”
他低低唤了一句,声音里犹带少年的清亮,却再难掩饰那股炙热疯狂的情愫。
他如今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桀骜地凌空于九天之上的鹰落在了少女柔软的掌心上,心甘情愿地为之臣服。
斛律世雄如今满脑子都只有那道赐婚旨意,满脑子都是——
她要嫁给别人,她要嫁给尉世辨!而且还要马上离开晋阳!
他再也冷静不了!
他试过自欺欺人地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
可是如今他忍不住了!
少年的那股劲儿冲昏了斛律世雄的头脑,他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生平第一次有着命都不想要了的冲动,只想见到高宝德一面。
幸而皇帝此时并不在晋阳宫内,宫里禁卫并不像往日那般森严,而斛律家的滔天权势也给了他可趁之机。
私自进入晋阳宫内,潜到公主的寝殿内,这桩桩件件都是会掉脑袋、甚至祸害家族的罪。
但是此时此刻,斛律世雄的脑子里只有高宝德和这桩该死的婚约!
斛律世雄想到高湛那道旨意,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又上前一步,逼近高宝德,声音变得急切。
“赐婚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你答应了吗?”
他的眼底像是燃烧着一团野火,瞧起来并无轻浮之色,只有少年的赤诚灼热,又流露着毫不掩饰的不甘和痛苦,烧得人心发烫。
高宝德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望着他,可是脸颊却发起烫来,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强忍内心的慌乱无措,微微撇开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眸。
“…那是陛下的旨意。”
“…那你呢?”斛律世雄问:“你愿意吗?”
你真的…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吗?
斛律世雄想要继续问,可是却突然开不了口。
他望着高宝德,只觉得莫名的委屈和难过,还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痛楚,感觉整颗心都碎了。
高宝德沉默了,其实嫁给尉世辨她心里并不反感。
母后曾说过,女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而这世间也有很多女子在嫁人之前,连自己夫君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对其高矮胖瘦、人品性情都是一无所知,只是因为家族利益和政治因素而结合。
至少她了解尉世辨,尉世辨聪明又善良,而且知书达礼。
比起那些也被当成棋子和交易的女子,她是幸运的。
可是…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也许是斛律世雄的问题太直接,她不好意思回答?还是…
斛律世雄却因为她一瞬的犹豫而眼眸发亮。
“公主,你不愿意?!”
高宝德背过身去,根本不看他。
“斛律世雄,你半夜翻进本公主寝殿,就是为了问本公主这种无聊的问题?本公主想不想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简直是疯了!你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叫人来把你拿下?!”
斛律世雄绕到她面前:“对,我斛律世雄今天豁出命来就是为了来问你这个无聊的问题!你如果想让我死,你早就喊人了!可是你没有,高宝德,你舍不得我死!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高宝德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又气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心里有你了!”
“你。”
斛律世雄一脸认真:“你高宝德心里有我。”
高宝德被气笑了,又转过身,再次避开他的视线。
“少自作多情了,本公主是看在你送了我两只海东青的份上。”
“你快走吧!不然本公主叫人了!”
斛律世雄眸色暗了暗。
“如果你心里有我,我带你走,我们离开北齐。”
高宝德心里一震,猛然抬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简直不敢相信斛律世雄刚刚说了什么,可是紧接着斛律世雄却继续道:“我不想…不想看到你嫁给别人!”
斛律世雄终究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感情,三两步又冲到高宝德面前,心里的情意汹涌地往上涌。
他执拗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种不顾一切的莽劲。
“我可以不做斛律世雄,我带你走。”
高宝德微微仰起头,望向斛律世雄的脸。
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发丝被雨水打湿后**地黏在脸颊上,就像只被淋湿了羽翼的鹰鸟,狼狈脆弱中依然流露出那股熟悉的桀骜难驯,却仿佛又和那天在马球场上的精致模样缓缓重叠起来。
她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斛律世雄的模样,是于泪眼中望见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少年,身上还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那般盛气凌人,嚣张跋扈,又意气风发地像是一团肆意地、不顾一切燃烧的火焰。
他是斛律家的儿郎。
他是晋阳勋贵家的子弟。
他是斛律世雄。
他是一只用最粗的铁链子也缚不住的鹰,本该自由翱翔在晋阳的天地,而自己…
自己只是一只失了势、又被困在邺城深宫金笼里的金丝雀。
少女的春心自然会被这种不顾一切的莽撞和真挚吸引,然而高宝德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的响起。
“然后呢?让你的家族、让我的母后和二哥因此受到连累?”
高宝德将视线从斛律世雄身上挪开,还没等斛律世雄说话,便道:“斛律世雄,我不喜欢你。”
“我愿意嫁给尉世辨。”
“你走吧。”
斛律世雄瞳孔一震,那句我不喜欢你就像是一把刀扎在了他的心上,他一时难以接受,下意识道:“不…”
高宝德打断他的话,声音有点冷。
“尉世辨知书识礼,温文尔雅,斛律世雄,你冲动莽撞,只会打人,怎么和他比?”
这番话极尽决绝,几乎捅穿了斛律世雄的心,他僵在那里半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挫败、羞辱、不甘、心碎种种情绪都在这一瞬间涌上这个少年的心头。
他想说我不信,可是却说不出口。
他为她挨鞭,闯宫,碾碎了自己全部的骄傲,甚至赌上自己的命和家族的未来,却还是换来高宝德那句“我不喜欢你”。
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吗?还是…
还是因为他的身份。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僵持和沉默,只能听见那轻轻的呼吸声和外面雨水砸下来的声音。
高宝德没有看她,而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高宝德的脸上,像是要深深把她的一切刻在自己的骨子里。
是啊,她是北齐的嫡公主。
怎会为了自己这一介武人莽夫抛弃家族,颠沛流离。
自己怎能妄想将这样一朵悬在高枝上的娇花摘下,让她陷入泥淖、飘零枯萎。
他确实疯了。
“…好。”
斛律世雄声音沙哑:“…既然…你愿意嫁给他…”
“我…”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感觉自己说出这几个字已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尊重。”
斛律世雄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但是高宝德,我斛律世雄会证明——”
“我不比他差。”
他缓缓后退两步,转过身去,脚步有些踉跄地往窗边走,他走到那两只海东青面前,又停下了脚步。
两只鸟儿都醒了,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他背对着高宝德,动了动唇,想再说点什么,或是好好照顾他们,照顾自己,或是虚伪的说一句什么祝你和他幸福。
但是他才说不出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他也希望她幸福,可是心口的那股疼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
斛律世雄收回视线,往前走了一步,手已经扶上窗棂,就在他即将跃出的那一刻,听见高宝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等等…”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却没有回头,像是害怕这只是一场幻听。
高宝德的声音很轻:“那两只鸟…拂云和掠雪…”
“你带走吧。”
斛律世雄强撑的骄傲像是被她这句话击穿了。
她连自己送出去的鸟都不要了,是要彻底斩断与他的所有联系吗?
他握紧拳头,咬牙道:“为什么?!”
“连它们…你也厌弃了吗?”
“不…”
高宝德眼里也终于浮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却也强忍着眼泪。
“宫里…养不好它们。”
“邺城的笼子,关不住晋阳的猛禽。”
高宝德声音有些发颤。
“它们应该翱翔九天,而不是…被困在这金丝笼里…就像…”
她的声音顿在那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斛律世雄终于缓缓转过身,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虽然她很快别过了脸。
可是那一瞬,斛律世雄心里的委屈、痛苦仿佛也被她眼底的那层水雾冲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一丝光亮,几步走回到鸟笼前,却只是深深望着高宝德,眸色重新变得炙热,神色依然是那般执拗认真。
“可它们已经是你的了。”
他眸底也泛起了水光,声音有些涩哑:“你说宫里养不好,那我就把它们带回晋阳,替你养着。”
“可是高宝德,它们永远都是你的。”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了,我就会把那根线重新交到你手上。”
“只要你开口,它们…就会重新回到你手上。”
高宝德垂着眸:“傻子…走吧。”
她的声音几乎轻的听不见:“…好好活着。”
斛律世雄拎着鸟笼,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
“公主…”
他的声音轻轻的:“能遇见你,是我斛律世雄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斛律世雄说完便转过身去,他翻身跳出窗外,身影仿佛和沉沉的夜色融于一体,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高宝德站在那里看着斛律世雄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的那句“我带你走”似乎还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内。
真是个疯子。
她在心里骂,可是那颗心却又堵得慌,涩涩的,有些难受,眼泪也不受控制地一滴滴砸落下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高绍德这些皇子公主们正准备跟随着皇后和太子的车驾自晋阳出发,前往邺城。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尉家的车队。
然而高湛的一道旨意却突然来到了斛律家。
“陛下有旨:着令斛律光之子斛律世雄率一路亲兵,沿途护送皇后、太子及中山郡长公主等一行车驾,平安返回邺城。”
“钦此。”
斛律光瞬间明白了。
这哪是让斛律世雄去送人?
这分明是让他眼睁睁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别人。
这根本就是来自皇帝的警告,也是诛心的惩罚。
更是对斛律家和斛律世雄的试探。
何况,斛律世雄身上鞭伤未愈,就要跟随皇后车驾长途跋涉…
然而,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天子已下令,他们也惟有接旨。
斛律夫人担忧地不行,拉着儿子再三叮嘱一定不能冲动,又叮嘱贴身跟着他的侍卫贺兰勃定要好好照顾主子,不要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说着说着眼里便含了泪光,脸上心里满是对儿子的担忧和此次入邺的恐惧不安。
雨雾蒙蒙,天幕阴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这一切。
出城时,高宝德突然掀开车帘一角,想回头再看一眼隐在烟雨里的晋阳,却突然望见了车队后方那道骑在马背上的熟悉身影。
斛律世雄?!
他怎么会在这儿?!
高宝德心里震惊,脸上也不自觉流露出诧异和疑惑的神情,而斛律世雄的视线似乎也穿过蒙蒙雨雾,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却再难跨越的距离,雨水模糊着彼此的视线,而逐渐远去的晋阳宫就像是一幅褪去了所有色彩的水墨画。
邺城的雨同样绵延,倾洒而下,落满了皇城,阴沉沉的天际坠着阴云,将天地之间的距离拉得仿佛只有一尺之隔。
绿鬟低着头,正疾步走在皇城青石道上。
她时不时低声咳嗽,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沓刚刚从那些嫔妃宫苑里收来需要浆洗的衣物,正要送往浣衣局交差。
未料走到一半,那雨便倾盆而下,瞬间就淋湿了她的鬓发和单薄的宫装,重重的雨幕衬得她整个人就如同红墙下行走的孤魂。
绿鬟微微佝偻着身子,紧紧贴着墙根往前走,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带来一股寒意,她却依然将怀里那用油布包裹着的衣物紧紧护着。
如今在这宫里,主子们的衣物比她这条命都要金贵。
可是雨却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烈。
正在绿鬟几乎被暴雨砸得睁不开眼、狼狈的如同一只落汤鸡的时候,一把墨色的油纸伞突然出现在她的头顶,替她挡住了那凛冽的风雨。
绿鬟只感觉雨突然停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便看到刘桃枝那张冷硬到毫无表情的脸。
他穿着近侍官服,两人隔着两步距离,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面,肩头已经被雨打湿了一大块。
绿鬟下意识后退一步,刘桃枝便又撑着伞往前走了一步。
雨水也从他脸上的那道伤疤缓缓流下来。
绿鬟那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如蝴蝶振翅一般颤动着。
她的目光落在那道伤疤上,突然脑海里又想起了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
当初她被高湛发配到浣衣局的那个晚上,发高烧时做了一个梦…
她竟然梦到了…
梦到了有个男人抱着自己,叫她小禾,还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
好像是她的狗儿哥哥。
醒来时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男人脸上也有着这样一条疤。
可是,刘桃枝怎么可能是狗儿哥哥。
绿鬟根本不敢将刘桃枝和她心目里那个刘狗儿联系起来。
她光是看见刘桃枝,就会想起那晚李萱华是怎么被他掐在在自己面前的,都足以让她每晚做噩梦。
绿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撞上刘桃枝,她也不敢再看刘桃枝那张脸,很快就移开了眼眸。
“…刘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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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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