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桃枝目光很沉,从绿鬟那满是雨水的脸上缓缓往下挪,扫过了她怀里抱着的衣服上面,最后落在了她那被水泡的红肿溃烂的双手上,眸色微不可见的冷了下去。
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道:“回浣衣局?”
绿鬟垂着眸没有看他,根本就没有留意过刘桃枝眼里那细微的波动和变化。
她僵着身子站在这北齐宫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刘都督面前,只觉得有些惶恐忌惮,还有情绪里那股对他作为高湛最忠诚“走狗”和得力“鹰犬”的不满和忌惮。
她猜刘桃枝定是奉高湛之命在监视着所有人。
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恰巧出现在自己出现的地方,怎么会留意到自己这个身份卑贱又已经失了势的小女官。
她刚想出口拒绝,刘桃枝已经开口了,声音依旧冷冷的,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强势。
“走吧,我顺路。”
顺路?他顺路?
绿鬟有点懵,但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雨那么大,她也只有闭嘴,心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本就如同蝼蚁般艰难,万一惹恼了这刘桃枝,自己在宫里今后恐怕就更加别想有活路了。
如今这种情况,她不想再惹麻烦。
她还想…
绿鬟心里始终惦记着李祖娥,她没有拒绝,默默往前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不知道李祖娥情况怎样了?
那些宫人们私下也会议论,但是大多都是奚笑嘲讽的言语。
刘桃枝一直监视着昭信殿,他一定很清楚。
她心里突然冒上这个想法,便忍不住快速掀了一下眼皮,觑了刘桃枝一眼,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试试。
刘桃枝只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她旁边,一手撑着伞,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伞的大部分因为往她这边倾斜,所以他身子大半几乎都已经被雨淋湿了。
两人同撑一把伞走在偌大的皇城里,突如其来的暴雨仿佛也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格外地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甚至能听到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绿鬟觉得别扭极了,又见他那副冷脸的好像别人欠他几百两银子的模样,心里更加怵得慌,手无意识将怀里衣物抱得愈发紧了,像是以此来作为保持距离的无形阻碍。
“娘娘一切都好。”
刘桃枝像是知道了她想问什么,突然说了一句。
只是他实在太像个木头人,说得语速又很快,很平,绿鬟一时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只是一想到李祖娥,绿鬟的情绪便肉眼可见的低落了,虽然没说话,可是流露出的气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难过。
刘桃枝说娘娘一切都好,是在安慰她?还是真的?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理由安慰自己吧?
他看起来,也不像会安慰自己的人。
应该是真的。
绿鬟低垂着眉眼,也不看前面的路,只暗自思忖着,闷着头往前走。
在浣衣局里的宫人,大多都是因事获罪,被发配到此处的,而她们最难熬的往往不是突然从高处跌落泥端的差距感,也不是那繁重的劳役和宫人之间的相互欺压,彼此践踏,最难熬的往往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仿佛人生在那里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眼睁睁看着老死,或是病死在那个肮脏的泥潭里。
她这辈子,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李祖娥身边。
然而…
然而绿鬟又想,只要娘娘过得好一点,她也就…放心了。
由于刘桃枝走在身侧带来的压迫感太强,加上她想的太出神,又只顾着埋着头往前走,也就没留意到前面的树,整个人就直接撞了上去。
刘桃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伸手去拽的时候,绿鬟整个人已经撞到了树上。
只听到闷哼一声,她捂着额头,踉跄着往后倒去。
幸而这时候刘桃枝反应很快,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前一带,稳住了她的身形。
而他另一只撑伞的手依然稳稳地撑在了她头顶,墨色的伞面瞬间隔绝了倾盆的雨幕,也将绿鬟整个人都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刘桃枝几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绿鬟背后是粗糙的树干,面前是他那滚烫的胸膛和被雨水润湿的呼吸。
绿鬟抬起眸时,正对上他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睛。
竟然没有那股凶狠的戾气。
甚至曾经如冰雪般的冷意都散了一些,眸底隐匿着令人心惊的暗流。
这只让绿鬟更觉可怕,心惊。
她虽然从来没有体验过情爱,但是跟在李祖娥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明白男人流露出这种眼神的含义,突然明白了刘桃枝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绿鬟用力挣扎起来:“放开我!!”
刘桃枝却没有放手。
他非但没放,攥着她手臂的手反而收得更紧,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素来冰冷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哑。
“看路。”
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轮廓缓缓滑了下来,滴落在绿鬟的额前。
冰冷的雨水淋湿了他们的身体,然而身上的温度却变得无比滚烫灼热。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绿鬟姑姑!”
刘桃枝猛地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转头望去。
只见撑着伞站在那里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
她穿着青绿色的宫装,长得瘦瘦弱弱的,那张脸却很是漂亮干净,乍一看带着股天真的灵动之气。
刘桃枝冷着脸,不动声色地扫了那少女一圈,眼眸里流露出些许审视。
绿鬟却立刻松了一口气,连忙冒着雨往那少女处跑了过去。
“妙如!”
这小姑娘是绿鬟在浣衣局结识的宫人,姓马,唤做妙如。
她说自己本是官家千金,后来因为父亲涉罪,府内所有女眷都没入宫内,做了奴婢。
浣衣局本来也是捧高踩低之处,在这里,无声无息病死的、饿死的、被折磨死的都大有人在。
在这地方,若无一些手段,又或者依附些许势力,只会被人每日欺凌打骂,甚至每天连饭都吃不饱。
马妙如年纪小,家世没落,无人撑腰,一进来便是人人踩踏轻贱的主儿。
绿鬟虽然也一朝失势,在浣衣局也备受议论奚落,但是却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骂她。
她也是无意撞见其他人欺凌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看到马妙如那可怜无助的样子,就像是看到曾经幼时受到欺凌的自己,难免出言维护,帮助一二。
马妙如也机灵聪明,立刻一口一个绿鬟姑姑的叫着,待她态度极为亲昵,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愈发熟络了。
绿鬟想着自己在宫里除了李祖娥之外,也没有其他亲人,此时见马妙如模样乖巧,性子机灵聪慧,家世又那样可怜,便也就认了她做侄女。
刘桃枝看着绿鬟跑到马妙如伞下,看到她头也未回地疾步往前走,像是要避开什么凶猛的野兽一样。
而少女微微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一副害怕又惶恐的模样,模糊的低语声也顺着风雨隐隐传来,像是畏惧,又像是好奇。
“姑姑…你和那位大人很熟吗…”
绿鬟的声音淡淡的:“…不熟。”
刘桃枝的手缓缓收紧。
他默默收回了视线,在树下站了半刻,方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马妙如欲言又止的,被绿鬟拉着快步回到了阴冷的住处。
她们还没进门,就被管事张嬷嬷堵在了门口,她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膀粗腰圆的女官。
张嬷嬷冷着脸,斜着一双三角眼眼打量着绿鬟,阴阳怪气的道:“哟,绿鬟姑娘好大的架子,这么晚才回来?还以为你是去御花园赏雨了呢!”
还不等绿鬟说话,她就一把夺过马妙如怀里的包袱,抖开一件宫装,厉声道:“看看!这云锦料子都被你用雨淋糟了!”
张嬷嬷尖锐的厉喝声吓得马妙如身子一颤,下意识往绿鬟身后缩了缩。
这件宫装不过是溅了些雨水,她却硬说是“淋糟了”,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绿鬟对这种刁难也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她稳了稳呼吸,声音平静,态度足够柔顺却不卑微。
“张嬷嬷明鉴,今日雨势太大,奴婢已用油布仔细包裹,一路小心护着。这云锦只是沾了湿气,待奴婢们回去立刻熨烫平整,绝不会损了料子,更不敢耽误主子们的事。”
换作平时,张嬷嬷也只是言语上刁难一番便收了,可是这次她却并未停止刁难,反而冷笑一声,变本加厉,那双三角眼里更是流露出几分肆无忌惮和得意之色来,显然也是得了他人的授意,故意为之。
“好一张巧嘴!怎么?你说没事就没事?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浣衣婢说了算了?我看你就是偷奸耍滑,故意怠慢!来啊,给我掌嘴!让她长长记性!”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女官上前扬手就要打,马妙如被吓得惊呼一声。
而绿鬟非但未退,反而抬着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们,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来曾经作为掌事女官时的威仪和冷静。
“嬷嬷!奴婢如今虽在浣衣局,却也记得宫规。宫中责罚,需列明错处,上报管事,岂能私自动刑?”
“若这衣服真有损毁,奴婢认罚。若无损毁,嬷嬷今日私刑,他日若有人问起奴婢脸上的伤…若是问起,为何要如此急着处置一个刚从昭信宫里出来的旧人…只怕嬷嬷,也不好交代。”
那女官的手僵在了半空,下意识又望了一眼张嬷嬷。
而张嬷嬷脸色微变,绿鬟这话,半是搬出宫规讲理说事,半是威胁。
她们这些人刚开始知道绿鬟身份时,都觉得陛下将她发配到此处,就是让她去死,正准备肆无忌惮地欺辱时,却突然被人警告了,因此这才给她留着颜面。
她们都知道,绿鬟虽然失了势,但是背后还有个不知名的靠山。
后面高湛和李祖娥的事儿私下传开后,她们猜可能因为陛下顾及着昭信殿里的那位皇后娘娘。
毕竟绿鬟曾经可是昭信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女官,从娘家就带过来的陪嫁丫鬟。
只不过这其中也依然会有人想着针对她而讨好如今后宫的女主人和高湛其他那些因李祖娥而“失了宠”的嫔妃。
她们觉得绿鬟不过就是个小小婢女,那位昭信皇后如今再怎么“得宠”,这不也没把她从浣衣局里面叫回去嘛。
张嬷嬷这群人便是这么想的。
她虽然悻悻地让人收了手,但是神情却分外不屑:“呵。”
“你不会还盼着你家主子有朝一日会把你从这个鬼地方带回去吧?”
她哼笑一声,心想既然我不能动手,我还不能诛心?
“可别做梦了。”
张嬷嬷缓缓绕着绿鬟踱步,一边睥睨着绿鬟。
“你家主子往日再怎么尊贵,如今再怎么得圣宠,也越不过如今的皇后娘娘那儿去。于陛下而言,不过就是个…”
“新鲜的玩意儿罢了。”
绿鬟猛地握紧了拳头。
张嬷嬷像是没看到绿鬟的脸色,犹自笑道:“这天下,还真没见过寡嫂私通小叔,还闹得人尽皆知的呢。”
“又不是陛下什么正儿八经的嫔妃娘娘,不过就是个过了气的先朝皇后,陛下如今掌中的玩物,你还想她能护着你?”
“哈哈哈哈——也太可笑了吧。”
她们纷纷笑了起来,其他宫人有的埋头干活,不敢插话,有的望着这边,窃窃私语,大都瞧着热闹,但是没有谁敢上前解围。
马妙如站在绿鬟身后,似乎怕她冲动一样,低声唤了一句姑姑。
绿鬟本也以为自己会生气,换作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听不得任何人说李祖娥的不是,无法容忍任何人污蔑她的娘娘!
在她心里,李祖娥就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可如今,也许是听得多了,也许是想得开了。
绿鬟心里已经自动把她们当疯子,把她们的疯言疯语屏蔽,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做个聋子、瞎子,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想明白了,在这种人的世界里,只有她们自己遵循的一套逻辑和道理,只有她们自己所认定的对与错。
在她们的眼里,只有尊卑,只有利益,没有人情,没有温度。
她们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了解李祖娥,也不愿意去了解。
她们只是想借这个由头,去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怨恨和情绪。
她们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满足自己的幻想,去靠贬低他人、辱骂她人、侮辱她人来体现自己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优越感,去讨好、取媚那些更有权力的人。
就算辩解了她们也不会听,更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认知,又何必和她们浪费口水,浪费精力纠缠呢?
绿鬟静静地看着她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奴婢可以去干活了吗?”
张嬷嬷一通输出,冷嘲热讽的,本以为绿鬟会被气到跳脚,动起手来,这样自己就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教训她了,却没想到自己这狠狠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里,这绿鬟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气,甚至平静到不起任何波澜,更加让人恼火的是,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仿佛还流露出淡淡的嘲讽,像是在可怜她。
“你!!”
张嬷嬷被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铁青,却又抓不到错处,只能恶狠狠地道:“…滚!”
“今晚不把这些活干完,明天一早我就去禀报总管,说你们怠工懒惰,损坏宫物!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她凑近绿鬟:“别以为头顶有把破伞遮着,就能永远都躲过天上的雨!有些人,是你这辈子都惹不起的!上头不让你好过,你这辈子都得在这泥里头烂着发臭!”
绿鬟面无表情,淡淡的:“奴婢谢嬷嬷教诲和提醒。”
说罢,她甚至还挺有礼貌的微微垂眸颌首,然后抬起腿便走了,脊梁挺得笔直,流露出几分宁折不弯的气势来,气得这些人在后面直跳脚、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她们没有留意到在宫门后面的一棵大树后面,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一道身影,正紧紧盯着绿鬟的背影。
刘桃枝本是担心绿鬟回去又被人刁难受罚,才鬼使神差地又转身来到这里,他确实也撞见了,正找好理由,忍不住想出面替她教训那些人时,绿鬟的态度和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想到绿鬟会这么冷静淡定,她似乎并不需要他出面护着。
这让他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是唇角却忍不住翘起微小的弧度,脸上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
绿鬟将那些衣物处理完已是深更半夜,马妙如也一直陪着她。
两人满身疲惫的回房时,绿鬟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竟然又发现了一瓶小小的药膏。
马妙如也看见那个小瓶子,眼睛一亮,先一步拿了过来。
她借着昏暗的烛火仔细端详,眼里流露出惊讶和好奇。
“这药膏…姑姑,这药膏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东西。你看这瓷瓶,细腻的像是羊脂玉,上面还有暗纹…”
她打开瓷瓶,又嗅了嗅,眼睛睁得更大了:“这香气…清淡淡的,闻着就让人舒坦,里面似乎还加了好些名贵药材…这怕是宫里哪位主子才用得起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怯怯的、又带着点探究的神情,偷偷瞄了绿鬟一眼,声音更小了。
“姑姑…会不会…又是那位…大人?”
绿鬟此前受伤时,身边也总是会出现这种药膏。
那时候,她不知道是谁,也不敢用,只放在那里,如今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是她更加觉得自己不能用了。
绿鬟从马妙如手里拿过那瓷瓶,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回了原位。
“妙如,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要碰。”
她语气里带着警告:“免得惹祸上身。”
绿鬟这句话说得马妙如神色也变了变,只又瞥了那小瓷瓶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哦。”
“姑姑说得有理。”
自从两人交好后,马妙如便主动搬来和她同睡一屋,说是先前住处那些人都欺负她,缠着要和她住在一起,这样两人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因此绿鬟也就答应了。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便躺了下来,绿鬟闭上了眼睛,马妙如躺在窗边的小榻上也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是感叹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屋内很快就陷入了漆黑和寂静中,只能听见窗外的细雨声和她们平稳的呼吸。
马妙如突然侧过身来,看向绿鬟,一双眸子水汪汪的,亮亮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带着少女的天真和孩子气。
“姑姑,你不喜欢那位大人吗?”
她语气轻柔:“我看他虽然长得有点凶,可是…好像挺厉害的,如果…如果能得到这样的人的庇护,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绿鬟依然闭着眼,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苦涩:“在这宫里,最不能依靠的,就是厉害的人。他们今日能让你生,明日就能让你死。”
“离得越远,才越安全。”
马妙如沉默了片刻,像是被她说服了,又像是换了思路。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有些迷茫和委屈。
“姑姑说的是…可是,姑姑,我们难道真要在这浣衣局待一辈子吗?我才不要…”
她顿了顿,声音里仿佛带上了一丝向往。
“姑姑,你以前在昭信皇后身边伺候,见过陛下吧?”
“陛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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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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