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光,目光落在李祖娥平静冷漠到残忍的侧脸上,神情从怔然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深深的痛苦和心碎。
“…你说什么?”
李祖娥道:“你不是说,都听我的…那就放过我。”
她闭上眼睛,声音发颤:“求你…放过我吧…”
话刚落音,高湛已经怒吼道:“你休想!!”
高湛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整座昭信殿,他从李祖娥身上起来,发冠已散,眼尾绯红,一头墨发凌乱地披散着,衣袍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胸膛,上面还带着李祖娥因反抗留下的指甲痕迹,整个人呈现出疯癫又破碎的感觉。
他踉跄后退两步,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死死瞪着李祖娥,简直被她气得眼前发黑,心口也一阵阵发痛,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扶在后面的案桌上,方才稳住身形没有倒下去。
在高湛看来,李祖娥不仅彻底无视和否定了自己对她的全部情意,拿自己和昔日那威逼凌辱她的高澄作比,甚至在自己放下面子、不顾帝王尊严“求她”时依然如此绝情,不屑一顾。
自己为了她去百般权衡,替高宝德择一门好亲事,因顾及她的感受特意召回那对兄妹和她相聚,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就是为了让她来对自己说这些诛心之言吗?!
在她眼里自己始终就是这么不堪,这么让她厌恶、痛恨吗!
高湛无法理解李祖娥此时那些痛苦又屈辱的情绪,他只感觉到自己委屈,委屈的不行,也心痛的不行。
而李祖娥跌坐在地上,用仅剩的衣袍紧紧裹住自己的身子,并不看他,只是蜷缩着发抖,像是要把整个人隔绝起来,彻底隐匿在黑暗里,隐在高湛那极具侵略和可怕怒火的视线里,也隐在他的世界里。
高湛看着她这副样子,愈发动怒伤心,眼眶绯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开始在寝殿内来回踱步,试图缓解着被她激起来的戾气和杀机。
只是那股气依然在胸口肆意地翻涌着,几乎要完全摧毁他的理智。
高湛心里的受伤和锥心的痛意转化为滔天的怒意,猛地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的屏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让守在殿外的宫人们都身子发颤,纷纷低着头屏住呼吸。
“放过你?你想离开朕?想去哪里?去找元善见的鬼魂吗?还是想清清白白地去见高洋?!李祖娥,你做梦!朕告诉你,除非朕死,否则你今生今世,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想离开朕,除非你死了,或者朕死了!”
“朕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永远都看不见!好!既然你心里只有他们,那朕就让你看清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不是让朕放过你吗?可以!朕这就下旨,把高绍德送去边境军营!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至于高宝德,朕明天就随便找个人把她嫁出邺城,永世不得回京!你满意了吗?!”
李祖娥听完如雷轰顶,脸色煞白,猛地抬起头来。
“不!”
眼看高湛转身就走,她扑过去拽住高湛的衣袍:“不要!你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你的…”
“是什么?!”
高湛愈发动怒,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一把用力甩开她的手,冷笑吼道:“侄儿侄女?!朕的侄儿女多得去了,如果不是看在你李祖娥的份上!他们算什么东西?!”
他气急了,话也说得狠:“你说朕不懂爱?行,朕就是不懂!朕只知道,朕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李祖娥!你让朕不痛快,让朕不高兴,那么你所有在意的人!都、得、下、地、狱!”
高湛说罢,也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抬腿就往外走。
李祖娥僵在那儿,仿佛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泼下来,她的怒、她的恨缓缓褪去,只有深深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她像是才突然意识到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并非什么普通男人,而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儿女生死、甚至整个赵郡李氏覆灭的高湛。
见高湛要走,她的行动快于理智,踉跄着起身从背后紧紧抱住高湛的腰,态度也软了下来,带着哭腔。
“不要!”
李祖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顶撞”高湛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
她为了绍德、宝德他们忍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能再多忍一会?
忍到宝德定了亲,忍到高绍德的前途彻底落定…
忍到娄昭君可以帮她离开宫里进了寺庙,她刚刚为什么非要那么蠢的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她不能让他走,不能让这一切…这一切都在这种时刻功亏一篑。
李祖娥这时候也顾不上自己的尊严和心里的恨意,只用双手紧紧抱住高湛的腰,她的脸紧紧贴在高湛因怒气而变得紧绷的背部,泪水也浸湿了他的衣袍,声音哀凄绝望。
“阿湛。”
高湛的脚步停住了。
这甚至是李祖娥第一次主动抱他,可此时这个看似裹着蜜糖的拥抱却又像是一支淬着毒药的箭穿透了他的心。
他再次得到了李祖娥的屈服,可是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这不是因为她爱自己,不是因为她心疼自己,依然是为了别人。
为了她那双如珍似宝、放在心尖上的儿女!
因此李祖娥的这种屈服和示弱并没有让高湛觉得痛快,反而让他那颗心痛得更加厉害,更加愤怒不满,也更加伤心委屈。
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一滴泪也从眼角滚落下来。
高湛知道自己应该狠下心来,推开她,让她滚,从此都不来见她。
可是他没有动,也没有转身,声音沙哑,流露出丝丝疲惫。
“放手。”
李祖娥没有放手,反而抱得很紧,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声音哽咽道:“…我错了。”
她所有的骄傲、倔强仿佛也在此刻被残酷的现实和不对等的权力面前碾压的粉碎,只剩下想要保护自己子女的本能。
高湛却轻轻笑了一声,低垂的眸子里酿起隐隐的水光。
他缓缓地、用力掰开她那紧紧抱着自己腰部的手,然后转过身来,垂眸望着她泪流满面的脸,语气和神情已然变得无比平静,流露出极致地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又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决意要摧毁一切的疯狂。
“怎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李祖娥,在你心里,不管我怎么做,都是个只会强取豪夺的禽兽,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不是吗?我答应放过你了,这不就是如你所愿吗?”
李祖娥仰起头,含着泪摇头,只带着哀求语气道:“我错了…我说错了。”
高湛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抬起手,有些粗鲁地拭去她脸颊上的眼泪,眸色阴沉地可怕,声音轻轻的。
“那你告诉朕…你错哪了?”
李祖娥任由他动作,感受到他手指的滚烫温度像一团火般顺着自己的肌肤燃烧:“我不该…不该顶撞你…”
“不该…不该说那些话…”
高湛盯着她:“还有呢?”
李祖娥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知道高湛想听的是什么,可是…
她颤着湿润的睫毛,微微垂下眸,声音有些艰涩:“不该…把你…”
“和高澄比。”
高湛却冷笑一声,眸色流露出一丝痛楚悲怆,语气也有些沉痛悲凉。
“李祖娥,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高湛这个问题太直接,太犀利,此时就如同锋利的匕首彻底剖开他们之间那层一直以来用虚假温情、用强硬占有、用自欺欺人去维持的“不对等关系”的假面,逼着李祖娥去面对、去思考那些她一直以来都逃避的、也根本不想去面对的东西。
“我…”
李祖娥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把他当什么?
她应该把他当什么?
曾经,他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叔。后来,不知不觉…
他…
他成了一个…一个手握权势,觊觎自己的可怕男人。
他蛊惑高洋赐死元善见,他联合高演…联合高演废掉了自己的儿子,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又拿自己的儿女一次次地威胁自己。
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了这般心狠手辣的魔鬼,不能接受他怎么能对自己生出这种龌蹉的心思呢?
李祖娥看着高湛的脸,看着他那双偏执又愤怒的眼眸,像是第一次才看清里面除了那团炙热到如同要焚尽一切的烈焰,还有那么深的痛苦。
此时此刻,在李祖娥的脑海里,回忆起来的不仅有那些痛苦仇恨,还有刚刚嫁入高家时,那段快乐无忧的时光,那清脆稚嫩地、唤着阿嫂的童音仿佛又在她的耳畔响起。
不,他是自己的小叔,而自己是高洋的妻子啊。
李祖娥松了手,下意识又想要避开高湛的视线,往后退地撞在铜镜上,神色变得惊慌,高湛却不容许她在这种关头退避,又逼近了两步。
“看着我。”
他猛地伸手掐住她的后颈,像死死咬住猎物的猛兽,再度逼她抬头,让她直视自己,直视自己的眼睛,也直视自己的感情。
高湛看着李祖娥眸底涌上薄薄的水雾和茫然惊惧的情绪,又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真感受不到我的心吗?”
“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别人。”
“只有你。”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你非要让我…把心剖开给你看吗?”
李祖娥的瞳孔微微睁大:“不…”
她像是突然在这一瞬间彻底触碰到了高湛的内心,第一次真正的、彻底地感受到他那滚烫炽热到绝望的情愫,看见了那一直以来都被她用仇恨、厌恶和伦理所堆砌的壁垒后面让自己更加恐惧抗拒的东西。
这简直比高澄的那种禽兽式的占有凌辱要更加可怕。
李祖娥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逆流着往上涌去,使她觉得更加窒息到喘不上气来。
“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用力摇着头:“你是高湛!是我的小叔…你是阿湛啊!你怎么能…”
于她而言,高湛怎么能“爱”自己?在她的眼里,心里,高湛只有丝毫不顾及自己意愿的占有、侮辱,可如今,他竟然以这般深情的模样告诉自己,他这么多年一直“爱”着自己?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真正的“爱”自己?
在李祖娥心里,爱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般…这般不顾人的意愿,威胁,占有,让人只觉得可怕。
何况,他又怎么能够爱自己呢?
那是禁忌,是罪恶,是孽缘。
李祖娥不知所措,既恐惧又慌乱,而高湛第一次感受到李祖娥眸底除了恨意和抗拒之外,还有看起来那么陌生的、隐隐的动摇之色,就像突然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突然看见了那穿透狭窄缝隙的微弱光亮。
他将她一把拥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深深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也有点哽咽。
“是!我是高湛!可是我也是个男人!一个从懂得情爱之日起,眼里心里就只装着你的男人!”
“你以为我就想做你眼里的禽兽和暴君吗?你以为我就想做那个心狠手辣的高湛吗?阿姊!如果我不这样做…如果我不用那些手段,你会多看我一眼吗?你会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他将额头抵着她,数二十年的**和渴望再度像是洪水一般倾闸而出,两人的眼泪和气息再度润湿交缠。
“阿姊…阿姊…李祖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除了把你抢过来,把你绑在身边,我还能怎么做?你要我眼睁睁就那样看着你留在高洋身边,为元善见心伤落泪吗?”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做你的文宣皇后,做皇太后,而我只能做那个只能仰望着你的小叔,远远地看着你而永远无法靠近吗?李祖娥,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李祖娥被他这积压了这么多年、突然爆发的如此炙热又扭曲的情感冲得心魂俱颤。
她试图推开他,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过往的那些回忆也不受控制地涌上李祖娥的脑海,他年幼时过分的的黏人和依赖,那个月夜下瞧见自己和元善见时的阴郁和敌意,曾经一次次打破界限、紧紧相逼的接近和试探…
李祖娥看着眼前疯狂偏执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含泪摇头:“不,这是错的!这是罪!是孽,我…”
高湛捧着她的脸,目光灼灼,字字清晰地打断她的话。
“李祖娥,如果爱你是罪,是孽,那我高湛也认了!”
他语气低低的,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和疯劲。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但是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如果将来要下地狱,那就让我高湛一个人下地狱!我只要你!”
“只求你看一看我的真心,别再把我和…和高澄那种人相提并论。”
李祖娥的大脑有些空白,浑身颤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感觉到高湛的吻再度落在了她的唇上,不同于之前的粗暴强硬,一点点碾磨、深入,仿佛要把他心里这么多年全部的痛苦、眷恋、渴求都融进这个吻里,去融化她那颗冰冷绝情的心。
殿内烛火摇曳,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高湛的吻变得绵长温柔,那灼热的气息和亲昵的呢喃如密网一般将她死死缠住,李祖娥紧绷的身子也一点点软在他怀里,如同一株失去了支撑最终只能依附于他的藤蔓,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像洪水般将她彻底淹没,令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阿姊,别恨我,我们就这样…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呢喃带着偏执,带着心碎,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当这阵“狂风暴雨”彻底停歇下来时,天色已至深夜,只见万物静籁,月色清清冷冷地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室内,如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微微荡漾的水液,也照亮了床榻之下凌乱的衣袍、倾倒在地的屏风和碎了一地的茶盏。
李祖娥疲惫至极,躺在高湛的臂弯沉沉睡去,墨色的青丝如绸缎般松散凌乱,和他的长发亲密交缠在一起。
高湛却睡不着。
他微微撑着头,望着李祖娥那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着的眉,心里的不安和焦躁依然像是填不满的空洞。
高绍德…
他不知不觉又想到了今日之事的缘由,便想到了高绍德兄妹。
一想到高绍德,高湛眸底的**和柔情褪去大半,流露出帝王的冷意和威严来。
半刻后,他起身披上外袍,走到外殿,沉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内侍。
“宣和士开。”
很快,和士开就匆匆而来,恭敬行礼:“陛下。”
他行完礼后就微微掀起眸来,快速观察了一番高湛的神色,见他神色复杂,眉眼处阴郁冰冷,便知道高湛和李祖娥之间定是又闹了什么矛盾,因此心里郁郁不快,便小心开口道:“陛下深夜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高湛负手而立,望着沉沉的夜色,沉默许久,方才道:“士开,朕问你…如何才能让一只鸟儿,彻底断了离巢的心思?”
这哪里问得是鸟?
和士开何等聪明,自然立刻领会到了高湛心思,却依然十分谨慎地,试探地道:“陛下是指…昭信殿这位?”
高湛道:“她今日竟…竟说让朕放过她。”
他想到李祖娥先前的决绝,心里又像是针扎似的,密密地疼起来。
“朕…思来想去,根源,还在邺城,在她那双儿女身上。”
高湛顿了顿:“前些日子,太后曾向朕提及,想让高绍德去青州做个郡王,朕思虑良久,仍在斟酌。”
他瞥了一眼和士开:“你觉得…如何?”
和士开迅速捕捉到高湛语气里的犹豫,而且他指的是“太后”提议。
因此和士开第一反应就是,太后为何会突然为高绍德考虑?
他眼珠子微转,也立刻揣测到了两分娄昭君的心思,心里快速思虑已闪过数个念头,眼里也流露算计之色。
太后此举,意在保全太原王,使其远离权力中心。
毕竟高绍德身份极其特殊敏感,而青州之地…
和士开也顿时明白了高湛为何会如此犹豫不决,他既深深忌惮高绍德作为先帝嫡子所带来的影响力,又想以此安抚太后和李祖娥,却又心里不安,不想因此放松对李祖娥的控制。
他微微躬身,语气谨慎。
“陛下。太后娘娘心慈,为宗室子弟考量,实乃仁德。青州富庶,文人士族云聚,让太原王前去,既可彰显陛下待先帝子嗣宽厚,又可令其远离京畿是非,以安娘娘之心。”
“安她的心?”
高湛转过身来,冷哼一声:“朕看只会让她生出更不应该有的妄想!人若是远了,心岂不是也会跟人飞得更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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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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