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望了过去。
只见高延宗走了过来,他比去封地之前黑了些,人更高壮了,气势也更具亲王的沉稳和威严。
此时他的脸上虽然挂着熟悉的,那带着些许骄狂的笑意,眸色却是冷的,看似懒散调侃的语气里更是带着无形的锋芒。
“可惜啊…”
“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猎场,是讲规矩的地方。”
他故意咬重了“规矩”两字,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上侧御座的位置,流露出警告的意味,而后目光落在高宝德脸上,眸色又变得柔和起来。
而高宝德看到突然出现的高延宗,才知他竟然也被高湛从封地上召回来了,见他出面解围缓解了这尴尬又紧绷的气氛,只觉得像是见到救星一样。
高宝德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面就呛他,甚至都没有直接对他直呼其名,反而流露出欢喜的神色来,这段时间所受到的委屈也都突然如潮水般地往外用,随后用有些依赖娇嗔的语气唤了一句。
“五哥…”
高延宗直接无视了旁边的尉世辨和黑着脸的斛律世雄,微微弯腰,像小时候经常逗她的那样,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小哭包。才多久没见,又受委屈了?”
他戏谑的语气里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在邺城谁还敢给你气受?告诉五哥,五哥给你…撑腰。”
这“撑腰”两个字突然就让高宝德眼底一酸,不知为何,此时再看到高延宗她突然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兄长高殷,又想到了当年他们这些人曾在邺城皇宫度过的美好时光。
可如今…
明明那些时日回想起来好像还在昨日,可谁知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高宝德连忙忍住有些失控的情绪,又被高延宗这亲昵的动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和当着尉世辨和斛律世雄的面。
她微微侧头躲了开来,用不满的、带着些许娇嗔的语气开口,也掩住那股自心底涌了上来的伤感情绪。
“高延宗!你干嘛!我又不是小孩了!”
高延宗闻言眸色一暗,却哈哈大笑。
“是啊,都是要议亲的大姑娘了。”
他像是才看到旁边尉世辨,目光在他和高宝德之间转了转,微微笑着。
“尉郎君也在啊。”
高延宗的视线又上下扫视了尉世辨一圈,哼笑一声:“不错,瞧着是个懂规矩的。”
他盯着尉世辨:“我这妹妹性子娇,从小就是被我们这些做阿兄的疼着宠着长大的,驸马爷,以后…你可要多担待啊,可千万…不能欺负她。”
高延宗这一声驸马爷唤得有些人神色变得更加微妙起来,而高宝德也更羞了:“高延宗!”
高延宗笑道:“怎么,陛下和太后亲自赐的婚,如今这尉郎君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驸马爷嘛?本王又没叫错。”
这话说的斛律世雄的脸更黑了。
而尉世辨躬身行礼,态度沉稳,语气不卑不亢。
“安德王殿下言重了。照顾公主殿下,是臣分内之事,臣今后也定当全心全意,爱护公主,珍之敬之。”
他姿态恭谨,语气温和,却有着暗暗宣示主权之意,而斛律世雄在旁边则被他们无视了个彻底,当场就要发作。
斛律光也注意到这边,脸色铁青,沉声喝道:“世雄!”
斛律世雄的兄长斛律武都见此情形连忙过来,一把揽住浑身紧绷、几欲发作的弟弟肩膀,暗中用力地将他往后带着退了半步,恰好隔开了他与高延宗、高绍德和尉世辨等人的直接对峙,缓和了气氛。
斛律武都生得高大,眉宇间流露着武将特有的勇猛之气。
但他毕竟比斛律世雄年长许多,气质也沉稳圆滑许多,笑着打圆场道:“安德王、太原王两位殿下勿怪!我家三郎年纪小,性子鲁莽,离开了晋阳水土,乍然见到故人便有些兴奋过头了。在晋阳时他便常与公主殿下说笑玩闹惯了,一时忘了场合,绝无他意!”
紧接着,他侧头压低声音,用只有兄弟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警告着斛律世雄。
“老三!收敛点!阿爷看着呢!你想让全家在宫宴上沦为笑柄吗?”
斛律世雄听见兄长的话,又感觉到父亲的视线正死死盯在自己背上,这才稍作收敛,咬着牙僵站在那儿。
高延宗冷哼一声,语气懒懒的。
“我们人微言轻的,他冲撞了本王倒是不打紧,但若是待会冲撞了陛下和娘娘,本王看你们斛律家再出十个驸马爷和太子妃也没什么用。”
“你!”
这话暗讽斛律家还不是靠着尚公主,嫁女儿得的势力,一出口就连斛律武都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斛律世雄更气了,被兄长死死拽住。
斛律武都毕竟年长些,能压得住火气,他看向高宝德和尉世辨,勉强笑道:“公主殿下,尉郎君,我家三郎性子直率,若有冲撞之处,武都代他赔个不是。今日陛下赐宴,我们都当沐天恩才是。”
说完,他便不等斛律世雄再开口,动作强硬、半推半揽地将满脸不甘愤恨却不得不强行压下情绪的斛律世雄重新拉回到席位上,简直恨不得一把给他劈晕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疯了?还敢去招惹他们?!还得罪了安德王!”
斛律武都本来性情也暴,只不过这时候碍于面子没有揍他一顿,只咬牙狠狠骂着:“回去看阿爷怎么收拾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否则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客气!”
斛律光也被气得要死,冷冷瞥了儿子一眼,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是身上那股无形的威压已让人心生畏惧。
若不是高湛亲自下的旨,他才不会带这个孽障来丢人现眼。
而斛律世雄无视满殿目光和非议,梗着脑袋坐那儿听兄长骂自己,也没有吭声,他的人虽然被兄长拽了回去,心却没有跟着回来,还系在高宝德身上呢。
他那视线更是如影随形地黏在高宝德身上。
斛律世雄越看,心里就越委屈怨愤,越伤心难过,越不甘,尤其是看到尉世辨和高宝德坐在一起低语的时候,是那么的刺眼那么扎心,那股情绪压都压不住地往上涌,简直让他把手里的杯盏生生捏碎。
可是偏偏还要自己犯贱,就是忍不住想靠近她。
此时宴席上的议论低语也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轻轻荡漾开来。
“瞧见没,那斛律家三郎的眼神,啧啧,简直要把尉家郎君给烧出两个洞来。”
“就算是烧穿了又如何,这尉家郎君可是陛下钦点的驸马,听说就连太后和昭信宫里的那位娘娘都点头称许不已呢…”
“说起来,中山郡公主和尉家郎君坐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是苦了那位晋阳来的小将军了,痴心一片…”
也有贵女在席间偷偷打量议论着:“这小将军瞧着其实也挺好看的…”
“我觉得性子太莽直了,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嗯…还是尉家郎君好些…”
“听说陛下要选他妹妹做太子妃,既然这小将军对中山郡公主有情,陛下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
“嘘…慎言,圣心哪是我们可以揣度的…”
斛律家姐妹坐在那儿自然也听到了周围这些贵女压低声音的议论,听到她们不仅将自家兄长和尉世辨作比较,还说自家兄长“凶神恶煞”,立刻就不满了,抬高了下巴,冷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声音开口。
“哼!有些人啊就是眼皮子浅,只看得见表面文章!我阿兄那是真性情,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岂是那些只会捧着书本、耍弄心机的文弱书生能比的?”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一瞬,斛律簌清见姐姐这般张扬,连忙悄悄拉了拉斛律明棠的衣袖:“阿姊…”
斛律明棠不满地甩开妹妹的手。
“本来就是。”
“尉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和我们斛律家相提并论?若不是我斛律家在边关浴血,他们能在邺城安享太平…”
还未说完就被斛律明瑶打断:“明棠。”
她年岁略长,作为先前被高演亲自选中的太子妃,性格自然沉稳许多,此时见妹妹说话无度,失了分寸,立刻用警告的眼神看了妹妹一眼,斛律明棠见自家长姐发了话,这才稍作收敛,轻哼一声,不情不愿闭上了嘴。
而高绍义此时正靠在高绍廉身边,两人头挨着头正凑在一起轻声低语,又时不时瞥一眼晋阳那些勋贵子弟所在的席位,脸上难掩得意和嘲笑的神色,像是在暗自商议着什么戏耍和捉弄人的鬼点子。
段德举坐在那儿,感受到斛律世雄身上那股阴沉到极致的气压,又偷偷瞄了一眼斛律光那想吃人一样的脸色,心里都替自家好兄弟怵得慌。
虽然上次斛律世雄为了高宝德和自己闹了一通,他有点心寒,但后来一想,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混了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如今不过是情况“特殊”,他脑子坏了,中了这位长公主的毒。
段德举便又勉强原谅他了,安慰着斛律世雄只是“中毒”了,心里却想着要不要去找个先生来给他看看脑子?
不然一个人怎么能突然恋爱脑成这个样子呢?
人家都不喜欢他了,还要死缠烂打的。
作为好兄弟,他瞧着都急的慌。
而斛律世雄像是根本就没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和自家好兄弟心里对他的忧虑,段德举在一旁都替斛律世雄觉得如坐针毡,暗暗捏了一把汗,他却和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像是眼里只剩下高宝德和尉世辨俩人。
如果眼神可以变成刀子,尉世辨可能已经被捅成了筛子,死过上百次了。
段德举瞧自己兄弟这副丢了三魂少了七魄的模样,真是瞧不下去,心里直骂高宝德是红颜祸水。
他硬着头皮凑过来,轻轻撞了撞斛律世雄的手肘,压低声音。
“喂,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不是,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现在可是名花有主了,是陛下钦点的姻缘。”
段德举不理解,他真的不理解。
嗯…圣人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更是不缺女人。
虽然高宝德长得确实是漂亮,可是…
天下美人那么多,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比得过高宝德的?
段德举年纪虽然还小,却是个多情的风流浪子,身边早就已经侍妾美人一大堆,理解不了斛律世雄的死心眼。
他想着天下美人何其多,温柔的,柔情似水的,端庄秀丽的,千娇百媚的,那流连花丛的滋味何其**,岂不是比蠢不拉几地傻盯着一朵花,守着一朵花好?
何况,这花还是开在别人园子里的。
碰不到,摘不得,连看都看不得。
又何苦作践自己?
…可能是斛律世雄那方面还没有开窍?
不然等他回去,把自己那自己美人送给他好开个窍?
也免得他总惦记着高宝德,做些自取灭亡的蠢事来。
段德举这样一想,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必要拉好兄弟一把,便暗自纠结起来究竟是送那个王美人好呢…还是张美人好…殊不知他的话简直又是在斛律世雄心口扎了一刀。
斛律世雄收回目光,冷冷瞥了段德举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顿在酒案上,没好气地开口。
“闭嘴,我看我的,与你何干。”
说完,他的目光又是不自觉地飘了过去,正看见尉世辨微微朝高宝德倾身,似乎是在对她说什么,姿势亲近却又不失分寸。
而高宝德正垂眸微微听着,两人之间说不出来的和谐般配,甚至流露着似有若无的亲昵感。
瞬间,斛律世雄的那一颗心就像是被扔在了滚烫的油锅里,沸腾又煎熬,他的拳头也猛地握紧了,关节处都捏得咯咯作响,整个人就像拉满了的弓弦,绷得极紧。
“世雄,不如我把…”
段德举刚痛下决心,决定割爱把自己府内那个宋美人送给斛律世雄,便听到内侍尖声的通报声自殿外传来。
“文宣皇后到———”
所有人或坐或立,目光都下意识齐刷刷往殿门口望了去。
整个大殿的喧哗声似乎都低了,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安静来。
只见李祖娥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影,犹如九天之上,踏云而来的神女,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不敢直视瞻仰和不容玷污的感觉。
岁月似乎在她身上留下了更美的痕迹,那股本就端庄秀绝至极的气质和容貌里此时更添三四分在时光中沉淀的韵味,流露出一股惊心动魄、令人惊叹的美。
李祖娥缓缓走入殿内,瞬间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伴随着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就像是有无数根密密麻麻的细针朝她的全身扎了过来,让她呼吸一滞,几乎失态。
她知道这些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她和高湛之间的事。
虽然来之前她就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此时内心的那股羞辱感依然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努力压下情绪,强作镇定,垂着眼眸,神色平静地由内侍引着朝自己的席位走去。
只是,李祖娥这才看清自己的座位竟被设在紧挨着高湛御座的地方,甚至和皇后胡长清的并列一排,无比惹眼。
她几乎倒吸了一口气,脚步停在那里,简直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殿内的那种私语声更大了。
高绍德两兄妹自然也留意到了母亲的窘迫,他们刚开始来的时候,还以为那个位置是留给太后娄昭君的,没想到竟然是留给他们的母亲。
这毫无疑问就是在向所有人宣布,高湛和自己母亲之间的关系。
高宝德脸色煞一下就白了,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的兄长,而高绍德也猛地站起了身来,脸上露出屈辱的怒气。
正在这时,内侍高声通报的声音再次传来。
“皇后娘娘,弘德夫人,彭夫人到——”
李祖娥心里一惊,下意识转过身去,便看见胡长清在宫人和其他嫔妃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胡长清本就生得美艳明媚,如今做了皇后,精心打扮过后,更是多了端庄典雅和雍容华贵,眉眼处也都洋溢着喜色和得意,如同一株迎着骄阳灼然盛放的牡丹。
李玉容等妃嫔跟在她身后,打扮的都甚是低调,既不会太过素雅失了颜面,也不会太过分抢了皇后的风头,因此愈发衬出胡长清那股母仪天下的尊贵劲儿。
殿内所有人皆起身行礼:“臣等恭迎皇后娘娘——”
胡长清微抬下巴缓缓入殿,神色傲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直到目光落在李祖娥和御座旁边那个特设的位置上。
她脚步一顿,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眸里的笑意也瞬间凝结成了冰,殿内的气氛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绍德兄妹瞧见母亲的屈辱处境,死死咬着牙,几乎冲上前去。
胡长清冰冷的目光从那御座旁边特设的席位缓缓扫过,然后落在了李祖娥的身上,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刀子从她的每寸肌肤上划过。
但是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自唇角微微勾起讥诮的弧度,然后维持着皇后的风度和仪态继续往前走。
直到经过李祖娥的身侧时,她的脚步才略微一顿。
胡长清并未转头,李祖娥却听到她声音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内。
“阿嫂,您可真是好本事,竟能让陛下如此厚待。如今就连本宫…都要与您比肩了。”
她压低的声音里流露出讥讽,而阿嫂两字也刺痛了李祖娥的心,她紧抿着唇,强忍着屈辱,站在那儿并未说话。
而胡长清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却没有立刻坐下来,反而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扫向宫宴上的所有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身上亦流露出一股无形的威严,然后她的视线与和士开的目光交汇了几秒,又在高长恭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最后才望向引路的内侍官,眸色变得格外锐利,声音也陡然拔高,开始发难。
“这是谁的安排?御座旁边何时多了这个位置,本宫竟然不知晓!宗正卿何在?宫宴座次,关乎礼法传统,岂容如此儿戏?!”
内侍官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回…回皇后娘娘,这…这是陛下的旨意…”
“好一个陛下的旨意?”
胡长清冷笑一声。
“陛下素来以仁孝治天下,最重礼法人伦,岂会行此悖乱祖制、惹人非议之举?定是你们这些奴才办事不力,会错了意,竟陷陛下于如此不仁不义之地,亦使得文宣皇后清誉和颜面受损!”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高明,先给高湛戴了顶仁孝守礼的高帽子,又把过错全部推给内侍,如此这般既在表面上维护了高湛和自己的颜面,甚至还维护了李祖娥,令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然后胡长清望向李祖娥,语气稍缓。
“文宣皇后乃先帝正宫,理应受到尊重。按祖制,应当移步命妇首座,与靖德皇后、孝昭皇后同席,方显尊卑有序,内外有别,文宣皇后,您说呢?”
李祖娥听完胡长清的话简直是如蒙大赦,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几乎是带着感激的眼神看了胡长清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安排的是,本宫谨遵懿旨。”
正当内侍慌忙重新引座,她准备移步时,殿外又突然高声传来:“陛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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