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病逝那夜,也是一个暴雪肆虐的晚上。
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子,狠狠砸在窗棂上,而屋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袅袅的熏香和空气里浓的化不开的药味混在一起,亦透出一股腐朽的死亡气息,从内室紧闭的紫檀木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在每个人的鼻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祖娥怀里抱着才刚满两岁、尚不知愁滋味的高殷,与高家其他女眷侯跪在外厅。
高殷此时已抵不过睡意,正吮着自己手指乖巧的在她怀里熟睡着,可爱的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胸脯,呼吸温热平缓。
汉臣文官皆跪在廊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高欢其他叔侄子嗣皆静静俯跪于内室,只能看见烛火在铜鹤灯盏里不安地跳跃,将一室惶惶的人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又重叠,如同此刻府邸里无声奔流的暗潮。
更漏静静地滴着,沉沉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与窗外风雪的悲鸣合奏出一段沉重的曲调。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丞相去了”突然打破了夜的沉寂。
李祖娥抬眸时,只隐隐听见内室里的佛珠碎了一地的声响,混着一声悲怆的哭喊声。
她下意识去看高洋和高湛的反应,只望见高洋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边、站在长兄高澄的阴影里,涕泪满脸,任谁瞧了都会感叹一句痴儿孝心。
而年幼的高湛早已无法自持地扑到高欢的面前,哭着唤阿耶。
他尚且稚嫩的哭音混着其他儿郎的抽泣声透过屏风帷幔传出,像凋零的花瓣被揉碎在了这个雪夜里。
人群里也开始传来声声啜泣声,李祖娥眼里也忍不住泛起酸来,她紧紧抱着高殷,孩子那小小身子里传递出来的温暖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那股寒意和不安,直到高殷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摸在她的脸上时,她才知自己也已经落了泪。
李祖娥恍恍惚惚地想,这样一位权倾天下的人物,竟也就这样逝去了,像一阵风,一场雨。
无论曾经是何等的荣耀风光,最终都将化作白骨,葬于尘土。
生前的权势、地位、荣耀,也皆如一汪春水东流,一去不返,最终化作云烟一缕,消散世间。
高欢去世,高澄为了掌控形势秘不发丧。
而高欢部下大将侯景早生异志,又素来与高澄不和。
因此他在高欢病重时就已经蠢蠢欲动,又察觉到高澄马上要对自己不利,便在高欢死后第五天就叛投了西魏。
又是一年冬风起。
高府因高欢之死和侯景之叛陷在悲痛和压抑的气氛里。
高澄一方面部署诸将征讨侯景,一边密切注意境内各州情况。
“世子已定,命您为京畿大都督,独守邺城。”
李祖娥刚刚哄睡高殷,想着近来高欢去世,高洋悲痛且忙碌,每天都是很晚才回房,这晚便端着一碗参汤想着前去抚慰一番,刚来到书房外面,她便听到了高德政和高洋的密语。
高德政的声音低低传来,让李祖娥脚下一顿,下意识停在了外面。
高德政是东魏沧州刺史高颢之子,幼时聪慧机敏,一直都和高洋关系要好,因此曾被高洋向高欢举荐为开府参军,后又因功勋被高欢提为黄门侍郎,由此成为高欢的心腹。
他明面上虽说是高欢的心腹,其实暗地里一直都是高洋身边的人。
李祖娥知道高欢去世,高澄定会有一番行动,只是她仍然没有猜到的是高澄竟然安排高洋为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让他前去邺城。
高澄在这时候要把高洋调至邺城,远离晋阳,背后含义不言而喻。
东魏都城为邺城,乃天子元善见所在之地。
然而实权却始终是被掌握在霸府所在的晋阳,也就是高家手里。
晋阳拥有着绝佳的军事要塞,地处山西高原,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城中所掌控的晋阳兵是由六镇鲜卑及胡化汉人组成的核心武力,又拥有着有大量兵源、粮草马匹的资源地—并州。
因此,东魏真正的军政大权、决策中心都在晋阳,而非邺城。
高澄此举明着是给这个痴傻二弟升迁,其实是他始终防着高洋,既要将他排除在晋阳这个实权核心之外,困在政治漩涡中心邺城好方便监视和控制,又好利用高洋来继续操控天子元善见,稳住邺城的局势,一石二鸟。
外面夜幕沉沉,白雪纷飞,烛火之光隐隐从门缝透出。
李祖娥微微捏紧了手。
屋内的高德政躬身立于阴影之中,而书案后的高洋正把玩着父亲曾赐给他的那把鎏金匕首,神色肃穆,脸上已丝毫不见曾经的痴傻之气,只有刀锋映出他凌厉的面容和锐利冰冷的眼神。
听完高德政的话,高洋的指节猝然收紧,刀尖锵地猛然刺入面前的檀木案几,他喉间滚出低沉的冷笑。
“好个独守邺城。”
高洋跟在高澄身后长大,怎会不懂这个长兄的心思,他站起身,渐步走到高德政面前。
“他怕我留在晋阳结党,更怕侯景破河南时邺城生乱。”
他停在高德政面前,突然俯身拽住高德政的衣襟,压低声音。
“说清楚,邺城给多少兵?晋阳留谁监军?夫人小公子…”
他眸里酿起冰冷风暴,从牙关里迸出四个字:“是质是留?”
听到那句是质是留,李祖娥的身子僵住了。
若是高洋独去邺城,那她和高殷留在高府……
高德政低声道:“臣已探得,您掌邺城戍卫,但晋阳精锐不逾三千。监军乃世子心腹崔暹,月内即到。”
高洋沉着脸松开手,高德政继续道:“公子,虽说世子如今势大,羽翼已丰,然…邺城并非全无可用。世子性情骄狂易怒,多疑刻薄,六镇旧部不服者众,心念公子者众。且京畿戍卫中,亦有忠义之士心向公子。为今之计…”
高德政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李祖娥最后只听到隐隐一句。
“公子殷乃太姬心头肉,留在晋阳反比邺城安全。”
李祖娥微微一怔,心往下沉。
其实这种情况,她也已经预料到。
若高洋前往邺城,她和孩子根本无法同行,高澄不可能让她们母子跟着高洋去邺城。
他誓必不会放过这个让她们成为高洋最大的牵绊和软肋的绝好机会。
只是,若高洋走了,那她在高家,则有可能需要独自面对高澄。
从前高欢尚在,高澄不敢太过分,可如今高澄已接过高欢权柄,他就像是一头已经挣脱了枷锁出笼的野兽,倘若高洋再离开晋阳……
李祖娥不知为何,突然在此刻想到了李萱华。
昔日高慎被外放,将家中妻儿都留在东魏城中,而他却在上任后反叛东魏,导致李萱华被俘,最终沦为高澄妾室。
如今高洋要被调离晋阳,若他也像…高慎那般……
自己和殷儿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李祖娥没办法不去设想最坏的结果,高洋的野心,无疑也将她和孩子都置于刀刃烈火之上,她的一颗心此时就像是被掷在了冰雪里,不安又慌乱。
房内的高洋也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如裹冰雪般令人胆寒。
“德政,你即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挟我密令,联络河北汉姓及邺城周边忠于我阿翁的六镇旧将,尤其是段韶,就说…世子猜忌手足,恐有负于阿翁托付社稷之重,请他们暗中戒备,听我号令。”
“二,秘查邺城留守官员名录,尤其是禁军将领。凡有摇摆不定或与世子心腹来往过密者,记录在案,寻其把柄,或…伺机替换。”
“三,放出风声,就说我因阿父新丧,哀痛过度,旧疾复发,恐难当留守重任,需闭门静养。让高澄…和他的眼线都以为,我还是那个废物!”
高洋转过身,又坐到桌案边坐了下来,拔出那把匕首,轻轻擦拭。
“他高澄想把我困在邺城?呵,邺城…未必不是他自己的坟墓。”
“另外,盯紧宫里的动静。”
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浓浓的戾气和血腥气。
“尤其是元善见。”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李祖娥的心猛地颤了颤,手里的参汤差点脱手,高洋的声音继续传来,隐隐只听见:“高澄如此猖狂,逼死他…是迟早的事。而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机会。”
“至于留守邺城…”
高洋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好啊。就让我这个好弟弟替他好好看守这龙潭虎穴。”
“看看最后…”
他抬起匕首,锋利的刀尖上光华流转,映出他那双锐利的眼眸。
“究竟是谁把谁…钉死在这棺材里。”
屋内高洋的话裹着漫天风雪而来,李祖娥站在门外,却已是浑身冰冷,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虽然早就知道高洋装疯,也隐约知道他的野心,但却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他说出如此**、暴戾、充满杀意的言语,瞧见他这般冷静残酷却又狠戾嗜血的模样。
高欢刚刚去世,兄弟阋墙、弑君谋逆的血雨腥风就要来了吗?而元善见……
他…
会死吗?
会死在高澄的手里吗?
李祖娥此时想到的并非只有自己和高殷的处境,还有那个一直被自己深深藏在心底的人。
那个已经和她远隔宫墙、有着此生都无法僭越距离和鸿沟的人。
她的心揪紧了,整个人也仿佛被高洋话语中的强烈杀气冲击到,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踩到了枯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嚓。
这声响此时就像划破静寂夜色的一把刀,李祖娥站在门口,心脏骤停,血液仿佛逆流,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洋就已经站了起来,高德政更是冲了过来,一把就拉开了门。
“夫人?”
李祖娥抬起头,对上了高德政惊疑不定又紧张的面容和高洋那张阴郁的脸。
可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高洋看到自己的这一瞬,那紧绷混着凛冽杀意的情绪有些松懈下来,变得柔和了些许。她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惧,走了进去,轻声道:“我…送参汤来。”
高德政下意识看了一眼高洋,接过她手里的参汤,默默退到一旁。
高洋已缓缓走过来,一把掐住她的后颈,就像是叼住了猎物的野狼,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微微俯身,李祖娥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毒蛇吐信:“听到什么了?”
“就……”
高洋此时完全不像是和她同床共枕的夫君,更像是一头凶狠嗜人的野兽,身上那股极致的压迫感如狂风暴雪席卷而来,逼得他身前的李祖娥几乎喘不上气,她努力让自己冷静,声音小小的,又有点委屈。
“就听见一些声响。”
高洋让李祖娥抬起头直视着自己,垂眸时望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已经不自觉泛起水光,像是一汪干净澄澈的清泉。
他知道她听见了。
听见了那些带着浓浓血腥的筹划,那些不择手段的阴谋,也看见了自己以往总是想要在她面前有意隐藏遮掩的一面,可是她眸里此刻流露出来的情绪也触动了高洋那颗暴虐多疑的心。
她在害怕。
她在不安。
她是自己的妻子,她会背叛自己吗?
这一瞬间,高洋的心里也涌起无数念头、想法。
可是此时此刻,高洋最在意的竟然只是不想让她畏惧自己。
他盯着李祖娥惊惶无措的脸,眸色里的犹疑、冷酷和阴郁、戾气一点点沉入眼底,神色也不知不觉放软了两分:“阿娥,你是个聪明人。”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高洋的手缓缓抚摩着她的后颈,凝视着她缓缓道:“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我们的殷儿,明白吗。”
他的语气虽然不如先前冷厉,却依然满是警告。李祖娥睫毛轻颤,满腔委屈惊惧涌在心上,却仍然微微点了点头,还没等她开口,高洋便松了手,背过身去:“我晚些再回房,你先去睡吧。”
李祖娥出去后感觉大脑已然空白,此时的北风正如俯首的猛兽从府邸回廊呼啸着肆虐而过,廊下的灯笼被风雪吹得七倒八歪,烛火仿佛也都变得明明灭灭,整片天地都沉在一片暗色里,只余远处的积雪染着莹白的光,她默默往房间走去。
而高洋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屋内甚暖,李祖娥却依然像是置身冰窟,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一番心事、满腔情绪也无人可诉,见他脚步声近便闭眼装睡。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先前还如嗜血凶兽一样的他。
高洋身上犹带外面的寒意,袭面而来,让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后,他便脱了衣物进了锦衾。
在她身边轻轻躺下后,他便没了反应,像是已经睡着了。
夜色在一瞬间静得似乎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李祖娥忍不住刚睁开眼睛,便感觉自己被高洋搂进了怀里,熟悉的气息像一张网裹住了她。
“阿娥。”
李祖娥的身子顿时僵住了,高洋却轻声道:“你别怕我。”
在这片浓稠的看不见彼此的夜色里,他们额间相抵,呼吸交缠,高洋的声音已不复先前的冷酷,带些沙哑的涩意:“你要知道,我别无选择。”
“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和殷儿。”
李祖娥神色复杂,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
她顿了顿,终是轻声道:“此去邺城,夫君要小心。”
高洋沉默了一会:“我会的。”
他翻身拿出一块令牌递到李祖娥手心。
“我不在晋阳的日子里,你行事要小心。若有要事,则让人拿此令给段韶。”
段韶是高欢的外甥,高洋的表兄,他自幼就和高洋同习武艺,极擅骑射,因此非常得高欢宠爱,赞其有将帅之才,常常将他安排在自己左右,当心腹看待。
长大后他又跟随高欢多次出征作战,随军消灭尔朱兆,抵御宇文泰、征讨玉璧,战功赫赫。
高欢病重时甚至遗令高澄,称段韶忠孝仁厚、智勇双全,亲戚之中,军旅大事都应与他商议,可见对他的器重。
李祖娥瞬间也就明白了高洋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走了,她和高殷在这权谋诡谲的高家无人可以依靠,也是怕一直虎视眈眈觊觎着自己的高澄…
…到时候会对自己不利。
而他口里的段韶,其母娄信相是娄昭君的亲姐姐,其父亲段荣也是东魏左丞相,他不仅性格仁厚,手握兵权,还兼具鲜卑勋贵和娄氏血亲双重身份,就连骄狂桀骜的高澄也不敢轻易触动他,因此他也是目前可以留在晋阳保护她和孩子的最好人选。
他没有想过抛弃她和孩子。
李祖娥握紧手里的令牌,眼眸又有些湿润起来。高洋微微低头,在她额间轻轻留下一个吻,声音很低。
“守好我们的家…我们的殷儿,等我回来。”
三日后,高澄正式下令,让高洋独去邺城,并让高德政前往辅政。
他自己则在六月份才回到晋阳为高欢发丧。
七月份,高澄以大将军、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接管了东魏军政大权,又继任大丞相之职,都督中外诸军,坐镇晋阳,并由高洋于邺城摄理国事。
高氏一族的权势依然牢不可破。
李祖娥再次撞见高澄的时候,是陪着高殷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
自从高洋前去邺城,她除了陪娄昭君礼佛、处理府内事务之外,也就是陪着高殷玩耍,很少出自己院子,高澄也是整日忙碌,几乎一连好几个月都不曾见过他,李祖娥也就渐渐松了那根弦。
此时已经两岁多的高殷正是天真好奇的时候,需要时时看着,否则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李祖娥手里拿着小木马,看着高殷跌跌撞撞往前追着一只蝴蝶,可爱的模样简直要把她的心都融化了。
她含着笑,也跟上去。
“殷儿,小心别摔了。”
李祖娥此时眼里只顾着看孩子那可爱的模样,却没有看见高澄正带着人从花园那头走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就已经撞到了高澄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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