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跟在段蕙和高殷身后，此时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议论，她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些恶毒的言语此时就像是锋利的刀子又把她的伤口狠狠撕开，她下意识转身就想逃避离开。
段蕙却直接一把拉住她，将她拽出了假山后面，上前大声道：“好热闹呀！老远就听见各位嫂嫂、姨娘们在这儿聊天，都在聊什么呢？”
众人转头看见段蕙和李祖娥，顿时变了脸色。
暖阁里瞬间一片死寂，大家都面面相觑流露出心虚又尴尬的神色。
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听到？又听到了多少？
李祖娥虽然嫁的是个傻子，但好歹是二房的正室夫人。
而这位段姑娘年纪虽小，却是娄昭君最喜欢的侄女，哥哥又是高澄最倚仗的将军，可不是好惹的。
宋氏干笑着站起来想圆个场，可是还没等她说话，段蕙就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宋氏的脸上，嘴角勾着笑，眸底却带着冰：“我怎么听见些不干不净的疯话呢？什么勾引？什么不安分？什么孩子像谁不像谁？”
她的语气虽不强烈，气势和眼神却咄咄逼人，那些腌臜话此时被她毫不遮掩地拎出来，就像是抽在女眷们脸面的耳光，让这些女人们的脸都白了，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地底下去。
“我嫂嫂是二公子明媒正娶的夫人，小郎君是二公子的嫡长子，是渤海王府正儿八经的小主子，我姑母平时也最疼这个孙子，你们谁再敢满嘴喷粪污蔑我嫂嫂和小郎君，信不信我立刻禀明姑母，请她来评评理，看看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体统了！”
段蕙道：“到时候看看是那些造谣生事的贱嘴皮子要紧，还是堂堂渤海王府二夫人的名节要紧！”
段蕙这一顿连珠炮似的怒斥让宋氏和王氏等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她们自然是深知娄昭君对段蕙、高殷的宠爱，那娄昭君甚至还亲自将高殷带在身边，亲自养过，如果段蕙真闹到娄昭君面前，她们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连忙低头喏喏地赔着不是。
段蕙此时维护的话语突然抚平了李祖娥心里此刻的难堪，冲却了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像一股暖流裹住她的心。
李祖娥突然觉得这些议论，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和面对了。
她想起段蕙曾安慰过自己的那样…那是高澄的无耻，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因此愧疚痛苦？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罪孽来惩罚和伤害她自己呢…
段蕙狠狠瞪了她们一眼，转身拉过李祖娥，又一把牵过高殷的小手：“走，阿嫂！殷儿！这儿乌烟瘴气的，我们去前头看莲花！那儿清净！”
李祖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众姬妾身后始终没有作声的李萱华，两人视线于半空中交汇，只见李萱华神色复杂，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是看着她和段蕙走远。
此时侯景之叛已经让东西两魏和南梁都陷入到一场混战之中。
547年冬末，侯景击溃了东魏名将慕容绍宗的十万大军，致使慕容绍宗坠马重伤。
548年正月，慕容绍宗于寒山击溃前来接应侯景的南梁大军，并率刘丰生、段韶、斛律光等大将在涡阳大破侯景。
侯景不得已逃往了南梁，东魏也得以收复了侯景献给梁朝的土地。
三月份，高澄亲自领兵南下虎牢、洛阳，擒西魏大将裴宽。
而那侯景收集散卒八百据守寿阳，驱逐当地监州事韦黯，南梁武帝不仅没有责备他，反而任命他为南豫州刺史。
随后，为了解决侯景这个心腹大患，高澄利用反间计，故意以被俘的萧渊明做引，放出萧衍试图用侯景来换萧渊明的消息，最后成功离间了侯景和萧衍君臣之间的关系。
八月份，侯景突然以诛杀朝中弄权的朱异为由，起兵寿阳，最后百道攻城，兵临建康，围困台城，震惊各国。
而高澄却在此时趁火打劫，借着侯景之乱从中渔翁得利，不仅侵吞了大片梁国土地，而且还攻陷了淮南重镇寿阳，将疆域从淮河以北一直拓展到了长江沿线。
消息传至东魏时，人心振奋，高澄也因此地位更加显赫。
549年四月的时候，高澄以大将军的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即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作为人臣，权位已达顶峰。
然而如此情形，却只让天子元善见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哪怕春风拂面，他也总觉得万事万物都带着一股肃然凛冽的杀气，内心的压抑愈重，整个人寝食难安，不知天子之位何时到头。
五月初，在宫宴上，高澄搂着琅琊公主元玉仪姗姗来迟。
殿门轰然洞开，他人还未现身，桀骜嚣张的笑声却先随着春风卷入殿内。
百官皆是静默不敢言语，只有乐声靡靡。
直到高澄和元玉仪进入殿内，百官这才纷纷站起行礼：“见过齐王。”
“臣来迟了。”
高澄笑道，语气却甚是嚣张，他环顾四周，目光从一旁衣裳不整的傻弟弟高洋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御座上的元善见身上，略微行礼后道：“哟，陛下这就开宴了？也不等等臣？”
他一边拉着元玉仪慢悠悠坐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上，一边道：“看来这宫里的规矩，竟越来越随着陛下的性子了，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气氛骤得变得紧绷，元善见强忍怒火，声音微涩：“齐王为国操劳，迟来片刻，无妨。开宴吧。”
高澄端起酒杯道：“操劳？哈哈，陛下说得是。侯景那逆贼，若非臣拼死历战，此时坐在陛下这位置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噢，说来也巧，今日我才得了晋阳的喜讯……”
高澄望向一旁那正撑着下巴，盯着酒盏犯傻的高洋：“我那二弟妹李氏，竟又怀了臣弟的子嗣！我们高家血脉，还真是人丁兴旺啊。陛下，您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句话，表面是喜，却同时捅了高洋和元善见的心窝，文武百官多数低头不语，殿内窒息空气蔓延开来。
高洋笑着拍手的声音打破沉寂：“儿子，是啊，我又要有儿子了！”
元善见捏紧酒盏，淡淡道：“是喜事…丞相…劳苦功高。”
高澄大笑，搂着元玉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示意内侍强行给元善见斟满：“既然是喜事，陛下怎能不饮？来！给陛下满上，今日陛下定要与臣，不醉不归！”
元善见勉强饮了一口，高澄却不满意，不依不挠道：“陛下如此敷衍臣？”
高皇后见状，忙打圆场：“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多饮…”
高澄径直打断高皇后的话，声音渐冷：“哦？龙体欠安？那更该饮一杯驱驱寒气！怎么，陛下连臣这点心意都不领？还是…”
他一双凤眸里竟流露出两三分威胁：“看不起臣？”
元善见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高澄，看着面前象征屈辱的烈酒，看着百官的唯唯诺诺，看着台下那只知道傻笑蠢笨的高洋，又想到再次怀孕的李祖娥，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天子…心头积压了多年的愤懑、屈辱在此刻瞬间如火山般爆发。
他猛地将酒杯扫落在地，清脆的碎响伴着四溅的碎片让所有人神色骤变，乐声骤停，空气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元善见的声音。
“够了！高子惠！！你欺人太甚！！”
元善见站起身来，再也无法控制和伪装自己的不满情绪，他眸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朕忍你很久了！朕…朕这个天子做的还有什么意思？！整日受尔等摆布羞辱，连杯酒都不得自主！朕这个皇帝，不如你来做好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高洋都停止了傻笑，傻愣愣地抬头看着元善见。
谁都没想到素来懦弱的和只绵羊似的傀儡皇帝竟敢如此顶撞高澄。
高澄都懵了好一会儿。
他先是一愣，随即暴怒。他万没想到这温顺的绵羊今日竟敢当众、尤其是还当着新宠元玉仪的面顶撞自己。
这让高澄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这般丢过脸。
高澄“滕”地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桌，酒壶杯盏摔了一地，指着元善见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朕？朕？！朕你妈个头！！你也配称朕？！”
“狗脚朕！”
高澄此时完全沉浸在暴怒中，丝毫不顾君臣颜面：“元善见，你就是个狗屁皇帝！没有我高家，没有我高澄给你撑着这片天，你元善见又算个什么东西？！早就被宇文泰那老贼掳去长安做阶下囚了！”
这番话说得满座百官瞠目结舌、惊惧不已，元善见更是脸色苍白，又惊又怒。
高澄一阵输出，辱骂完元善见仍然还不解气，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心腹崔季舒厉声喝道：“崔季舒！替本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脚朕，让他清醒清醒！好认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崔季舒略一犹豫，但在高澄凌厉的目光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高皇后失声惊呼，李玉容掩口骇然，文武百官大惊失色下对着惊怒交加、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元善见狠狠打了三拳。
沉闷的声音回响在殿内，元善见踉跄倒在自己的龙椅上。
这三拳算不得重，却将天子的威仪击落在地，碾进泥土。而高澄看都不看元善见一眼，一把搂过惊呆的元玉仪，冷笑一声：“晦气，玉仪，我们走！这破地方，这破酒，不喝也罢！”
高澄搂着元玉仪扬长而去，留下满殿的死寂和惊恐的目光。
元善见受此奇耻大辱，急怒攻心。
此次的侮辱重创、多年来被高家压制的痛苦，让他当晚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亦生了万念俱灰之感。
高皇后衣不懈怠守在身边，亲自喂药擦拭。然而元善见一看到高澈，所想起的都是高澄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想起的都是“高家”二字，都是她的身体里，留着的亦是那高家的血。
元善见满腔怨愤无处宣泄，只一心迁怒在高澈身上，他猛地抬手打翻高澈手里的药碗，药汁溅了高澈一身，也在她的手上留下鲜红的印记：“出…出去！朕…不想见到你！”
他闭上眼睛，声音虚弱却冰冷：“一看到你……便想起你们高家的赫赫威势！”
高澈怔住了。
这还是元善见第一次这样对她。
从前，不管他和高澄闹成什么样子，元善见从来都不会迁怒自己。
他虽是帝王，可是待后宫嫔妃却始终都是那般温柔，哪怕这种温柔就像是笼着一层薄纱的雾，令人从来都瞧不真切他真正的想法。
可是现在的元善见在她面前撕碎了那个温柔明雅的面具，只流露出对她毫不掩饰的厌弃和对高家的恨意，亦露出那千疮百孔、再也不想遮掩的内心，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高澈顿觉委屈、酸楚，却更多的却是对元善见的心疼。
她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却知道他受了刺激，又不想在此刻再惹他不快，只能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殿内陷入到了一片静寂中，元善见一动不动躺在榻上，像是失去了气息。
此前一直默默侍立在旁边的李玉容屏退所有侍女，默默上前，替元善见拭去额间冷汗。
元善见感受到温柔的触碰，身子一震，猛地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睛时，却像是透着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的眼眸有些恍惚，又满是思念和眷恋。
还有着被久久压制不敢流泻出来的痛苦。
烛火映照之下，李玉容的面容似乎也与心底的那个她逐渐重叠起来。
元善见的耳畔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善见哥哥。
他此时再也不想戴上那层面具，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李玉容的脸，却在触碰的那一刻像是梦醒了般。
她不是…
她已经是那高洋的妻子…
正孕育着…他最厌恶的…
高家的子嗣。
这种感觉让他更觉心碎绝望。
元善见眸里闪过一丝愈发强烈的痛苦，缩回了手，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滑落：“你…”
“…你也走吧。”
李玉容却没有动，半晌后，她轻声道：“臣妾不走。”
她低下头去，替他轻轻拭去额间的细汗，道：“臣妾知道…陛下心中有人。臣妾也知道，陛下看臣妾时，或许看到的…是别人的影子。”
“……但臣妾不在意。”
“臣妾是陛下的妃嫔，更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是天子，是臣妾的天。陛下痛，臣妾便痛，陛下怒，臣妾便怒。”
李玉容轻轻握住元善见的手：“臣妾可能无法替陛下分忧国事，但只要陛下需要，臣妾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做陛下的耳朵、眼睛、影子，或是一把刀…只求陛下…不要因此消沉，振作起来！为了大魏…为了…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却有力，元善见睁开眼睛，这一刻，李祖娥的影子似乎缓缓消散，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这个叫做李玉容的女子。
她像她，却又不像。
而在这一刻，元善见仍然为李玉容的真心、坦诚、勇敢所震动，他那颗被多次侮辱到已经死寂的心在这种温暖里又渐渐燃起希望。
他缓缓回握住李玉容的手。
李玉容说得对，他不能消沉，不能就这样放弃。
也不能让那个高澄就一直这样猖狂下去。
高洋回到晋阳的时候，李祖娥正搂着高殷，在烛火下教他写字，雪白的宣纸上正映着一个诺大的人字。
她腹部高高隆起，烛火映在她脸上的时候，流露出极为温柔动人的母性光辉。
高洋心头蓦地一软，那股在邺城宫宴上受到的气和心里的郁闷在这温暖的一幕中鬼使神差地消散了，他眼底的戾气和冷意不知不觉也消散了许多，变得温柔起来。
他缓缓走近，高殷一抬头看见高洋，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来一把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阿耶！”
儿子的拥抱瞬间冲淡了高洋的疲惫，只留下无法言喻的幸福和满足。
他笑着把儿子高高举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把他抱在怀里，问道：“正道，人字学会了吗？”
高殷道：“嗯！阿娘说，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谓之人。”
“我的儿子真聪明！”
高洋刮了刮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特意买的桂花糖：“阿耶特意给你去买的。”
“谢谢阿耶！阿耶最好了！”
高殷顿时眉开眼笑，凑过去又吧唧亲了高洋一口，哄得高洋眉眼间阴郁尽散，李祖娥坐到一旁无奈笑了笑：“子进，不能给他吃太多，否则到时候坏了牙齿。”
高洋笑着没说话，让乳母领着高殷去休息，一边乖乖抬手让李祖娥替自己更衣。
李祖娥低垂着眉眼替他解开腰带。
高澄前两日在邺城宫宴上不仅大骂了天子元善见“狗脚朕”，还打了天子三拳的荒唐跋扈之举如今已经传遍了整个东魏。
她内心烦忧，想问高洋究竟是什么情况，却又不敢开口，于是此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都私下议论高澄取而代之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她不由得也越来越担心元善见的处境。
以前那些朝代的傀儡天子若是被废，大都逃不过被杀的下场，自古以来能够善终的废帝，实在是少之又少。
高洋自然也是看出了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眸色暗了两分，冷色逐渐凝结：“你有话说？”
她低着头，抿了抿唇：“就是也听说了…邺城一事…”
高洋坐下来，倒了杯茶，声音很平静：“你是在担心那元善见？”
“不是。”
李祖娥下意识否认，她坐到高洋面前：“只是都在传，世子他…”
“想造反？”高洋似笑非笑，李祖娥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高洋道：“阿娥，若有朝一日，那高澄真的做了皇帝，你当如何？”
李祖娥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
高洋冷笑一声，将茶一饮而尽：“若是他这种人做了皇帝，恐怕你我，都要坠入无间地狱了。”
他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握住李祖娥冰冷的手，盯着她道：“所以，取元善见而代之的人，绝不能是他。”
烛火之下，高洋的脸如嗜血的猛兽，李祖娥颤着声音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高洋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来：“阿娥，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俯身撑在桌子上，直视李祖娥：“我想打一个安稳的天下，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想给你和孩子们一个安稳的未来，想要让你我，让我们的孩子，今后不再受到任何人的蔑视，欺辱。”
高洋的声音沉沉的，却格外坚定：“我想带着你，走到那最高处，让那些所有那些看不起我高洋、羞辱过我的人知道，我高洋不是傻子，我也从来不比他高澄差。”
“我想要他高澄死。”
高洋双眸猩红，咬着牙，一字一句：“他若不死，我高洋将永无出头之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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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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