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换好衣服、勉强吃了点东西就迫不及待过来了,刚到他便听到李祖娥的惨叫从内殿里传来。
李祖娥这胎为双生,情况异常凶险,生了两天一夜,连娄昭君和元仲华她们都被惊动了。
高洋又不在,娄昭君便亲自带着段蕙、元仲华一行女眷前来,此时都焦急不安地等在外殿。
而高湛听到李祖娥的声音心顿时揪紧了,立刻冲过去拉住婢女春雪:“阿嫂怎样了?!还没好吗!”
“九公子…”
春雪急得眼泪直掉,哽咽道:“太医说夫人这胎是双胎,情况甚是凶险,如今有些难产…”
“难产?”
高湛心往下沉:“那怎么办?!难产怎么办?大夫怎么说?!”
他虽然男子,却也知道妇人难产就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他如今又不知道可以怎么做才能缓解李祖娥此时的痛苦,才可以避免那可怕的后果。
他平时的那些聪明在这个时候都派不上任何用场,只能一边听着内室中李祖娥隐隐传来的痛苦声音干着急,一边追问着春雪。
而娄昭君坐在那里,手里正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默念着经文,见他如此吵嚷,不悦开口道:“老九,别吵。”
话音刚落,便听到李祖娥又是一声惨叫传来,伴着一声婴儿的啼哭,随后便是稳婆带着欣喜的高声传出来。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子!夫人…继续用力…还有一个呢。”
高湛急得哪里还有往日那股沉着冷静的气度,脑子一热,差点就要冲进去,被春雪眼疾手快地拦住劝道:“九公子!里面去不得!”
门从里面被推开,稳婆已经把婴儿抱了出来,眉间染着喜色,笑着对娄昭君行礼道:“恭喜太妃,是位小公子。”
而高湛此时对稳婆怀里这皱巴巴的小东西丝毫不感兴趣,满脑子都是阿嫂会不会死,他一把紧紧拽住稳婆,手指似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去。
“阿嫂如何?怎么还没生完?!”
稳婆吃痛,抱着婴孩下意识往后退,一边解释:“公子…夫人还有一胎,还需要些时间…”
阿嫂给二哥生的竟还是双胎!
高湛此时无法形容此刻复杂的情绪,怔在那儿。
娄昭君瞥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还没等娄昭君抱过孩子,高湛就回过神来,先一步把稳婆手里的孩子抱了过来,一边催促道:“你快进去,阿嫂若有事,我…”
他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二兄回来饶不了你!”
稳婆进去后,他才低头看怀里的这个孩子。
皱巴巴的,像个猴子!
丑死了!
凭什么…
高湛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被李祖娥冒着九死一生风险诞下的孩子,这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侄子,此刻的心情没有一点开心,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烦闷和憋屈,就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
他是二哥的子嗣。
而这个小崽子到时候又要把阿嫂夺走了。
高湛盯着孩子那张小脸,手不由自主地便握紧了些,而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那股痛意和他此刻的不满怨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高湛被孩子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似乎想哄,又不知道该从何哄起,只能僵硬地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生硬地开口。
“别哭了!”
直到娄昭君的声音传来。
“好了,步落稽,把孩子给我。”
高湛这才抬起头来,迎上娄昭君的视线时,竟有一丝丝心虚,他微微垂下眼眸,乖乖把孩子递了过去。
孩子到了娄昭君手里,竟很快就不哭了。
段蕙和李萱华等一群女眷也都纷纷围了上来,夸赞的声音不断传来,又是话里藏着针夸孩子眉眼长得像父亲,又是夸孩子鼻子像母亲,天庭饱满是个有福气的,还有夸他长得像祖父,大都带着虚伪的奉承。
高湛听得心里愈发烦躁,环手靠到廊下,望着外面的雨幕。
心想,真丑。
哼。
哪里像阿嫂了?
这孩子这么丑…阿嫂那么漂亮!
何况二哥的孩子,能好看到哪里去…
若是他的…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突然冒出,让他自己都为之一震。
他在想什么?!
高湛还来不及细想和回味刚刚突然冒出来的有点可怕的念头,一声婴儿的啼哭又从产房内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房门再度被推开,他心一紧,立刻直起身望了过去,只见稳婆脸上洋溢着喜色,怀里又抱着个婴孩。
“恭贺太妃!太原王妃又生了位漂亮的小娘子!”
她还特意加了两句吉祥话。
“玉体安康,福泽绵长!老奴接生这么多年,还真是没见到过一出生就这么漂亮的小主子呢!”
“阿嫂真厉害!一胎龙凤!”
段蕙率先把那孩子抱了过来,赞叹道:“好漂亮的小娘子!真真像极了阿嫂!阿兄若是见了,也定会十分欢喜!”
高湛随意瞥了一眼,又望向门里面,他走过去时,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可是有屏风和帷幔遮挡,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混着熟悉的熏香传来,让他心慌不已。
他忍不住又问道:“阿嫂如何?可有危险?”
“夫人她——”
稳婆刚说出两个字,就听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夜色,停在庭院外面,侍卫从雨中狂奔而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娄昭君面前。
“太妃!!太妃不好了!!!”
那侍卫浑身俱湿,狼狈不堪,仰起头来看着娄昭君,声音颤抖道:“大将军——”
“大将军在东柏堂遇刺——”
这个消息如一记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刚刚所有因李祖娥诞下双生子的喜悦都在此刻冻结,娄昭君瞳孔紧缩,正紧紧抱住孩子也刹那松开。
高湛率先反应过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孩子,并及时扶住了身体猛地一颤、往后倒的娄昭君。
而一旁的元仲华更是瘫倒在了李萱华身上。
这时候只有段蕙还算冷静,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大将军遇刺,那现在情况如何?!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侍卫俯跪在地,此时又抬起头来,雨水混着泥水径直往下淌:“将军于昨日…在东柏堂被膳奴刺杀…说是已经…太原王已经封锁消息…”
“不可能!!!!”
娄昭君突然一把推开扶住她的高湛,径直冲进雨里,直接俯身一把捏住侍卫的肩膀,厉声道:“你这奴才定是骗我!我的子惠…我的子惠…!我的子惠怎么可能…”
她话还未完,就一把往后倒了下去,众人纷纷惊呼,围了上去,元仲华紧随其后昏厥过去,场面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大哥死了?
真的死了…?!
他那般威风厉害的人…
竟然被膳奴杀了。
还是……
高湛一时似乎也没有从这个巨大的冲击里缓过神来,心头瞬间也涌上无数种情绪和猜想。
他站在廊下,怔怔地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那些女眷有的仰面昏厥,有的放声大哭,有些赶着去唤大夫,有的低声议论私语。
连李祖娥房里的丫鬟都变得不知所措,刚刚还抱着孩子一脸喜色的稳婆如今只剩下满脸的惊惶不安,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产房里面更是没了动静。
高湛的视线再度落在怀里的这个孩子脸上,大哥死了,那么…
未来高家掌权的人,就很有可能是那个一直装疯卖傻的二哥。
可是眼下,阿嫂刚刚生完孩子,他得稳住这里的情形。
他微微侧过头去,声线虽然还带着些许稚嫩,却已是出奇的冷静,吩咐着一直贴身跟在自己左右的侍从。
“去拿出一百两银子分别打赏给稳婆和大夫。”
侍从立刻应声退下,绿鬟此时从房内出来,一脸紧张不安,显然也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感受到了外面突然异常的气氛,望向高湛。
“出什么事了,九公子?”
高湛一脸镇定道:“绿鬟,别多问。阿嫂如何了?”
绿鬟一边抱过稳婆怀里的孩子回道:“夫人暂无大碍,只是出血较多,目前身子还比较虚弱…太妃她们…”
绿鬟看到外殿空空荡荡,除了带着侍从守在这里的高湛、稳婆,竟然已经不见其他人影,顿时疑惑不已,先前娄太妃她们一群女眷还都等在这儿,怎么这一会儿工夫,人都不见了?
而那些守在殿外的侍女此时也都不见喜色,暗中对视了一眼,低头不语,气氛格外诡异。
绿鬟蹙眉不解,满心忧虑,难不成太妃是嫌弃她们夫人第二胎生的是个小娘子,所以都走了?
高湛心想李祖娥刚刚生完产,身体虚弱,不适合再听到这些血腥事影响心情,又想来大哥若是真的已经遇害,那么这段时日,府内定会大乱,阿婆和大嫂她们也不会再有心思去顾及一个才刚刚生完孩子的妇人。
而二哥高洋…此时也定然无暇顾及府内。
高湛此时根本没想高澄一事,只想着如何让李祖娥在这个时候安安稳稳地把身子养好。
不管是于私,还是于利…
高湛一个眼神,身边侍从便心领神会,带着那些丫鬟一齐退了出去,外殿顿时只剩下高湛和李祖娥身边最贴身的婢女绿鬟、春杏二人。
“绿鬟,春雪。”
高湛虽然年纪尚幼,眉眼间仍然稍显稚嫩,然而此时身上却已经生出那股令人畏惧的威仪。
他开口道:“大将军在邺城遇刺了…”
他顿了顿,神色沉稳,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模样,斟酌着语言。
“阿兄目前吉凶未定,所以这段时间,这府里和阿嫂,你们需要多费心照料。”
他声音里带了丝丝冷意和警告。
“若是阿嫂落下了什么病根,待我阿兄回来,定饶不了你们。”
绿鬟和春雪都被他这一席话惊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着声音道:“是,奴婢定然尽心侍候。”
内室这时传来声音,高湛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叔嫂之防,抱着孩子便进去了。
绿鬟她们都还来不及拦,此时也只能跟着进去了。
幸好里面都已经收拾齐整,只余下浓浓的血腥气还在空中未能散尽。
高湛抱着孩子疾步穿过屏风和重重帷帐,这才看见毫无血色、虚弱不堪的李祖娥躺在床上。
他简直难以想象,这般瘦弱的她,刚刚竟然诞下了两个生命。
烛火照在李祖娥苍白的脸颊上,给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柔光晕。
高湛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在了那里,竟一时不敢上前。
李祖娥此时已经醒了,正半倚在榻间,身边还有两名侍女和嬷嬷贴身侍候着,正被喂着汤药。
她听到动静便看了过来,本以为是绿鬟,没想到看见的是高湛抱着孩子,她一时甚至没认出来,微微怔了怔露出诧异之色。
“……阿湛?”
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一阵风,“阿湛”二字从她的唇间流溢出来的时候,却显得那般婉转温柔。
高湛突然眼里一酸,心里的那股委屈和刚刚的后怕情绪在此刻混杂在一起一齐涌上心头。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过李祖娥这样唤他了。
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这样近的看过她了。
久到他都有些忘记了…
上次见到阿嫂,听到她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时候。
高湛此时只觉得脑子里轻飘飘的,身体也像是踩在云间上,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孩子,什么高澄。
他此刻只看得到李祖娥和她眼里的自己。
他看着李祖娥眼里的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近她。
最后高湛半跪在她的榻边上,轻轻唤了一句。
“阿嫂。”
他…他是不是病了。
高湛觉得一颗心跳得那样快,那样急,觉得身上滚烫滚烫的,像是着了火要烧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地望着李祖娥,视线缓缓扫过她的脸,明明看起来那般虚弱,苍白,眉眼间却因此反而更添几缕清丽柔弱之美,像是一株开在高枝,悬于雪里的梅花,那般清雅、华贵,坚韧。
她又像是一尊他曾仰首拜过的神女像,看上去那么慈悯温柔,却又高不可攀地笼在那层香雾云烟里,令自己瞧起来,都像是坠进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里。
而李祖娥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和异样,侍女喂完药安静退下,而李祖娥目光落在了他怀里的孩子上,眉间流露出身为人母的喜悦和满足,然后又抬眸望了他一眼,含着笑:“你怎么来了?”
“我……”
高湛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唇上,落在她微微流露出笑意的脸上,就像心头的那尊神像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
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在她温柔的目光下疯狂地跳动着,像是要离开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让他突如其来的害怕,不知所措。
他明明刚刚还不是这样的……
他明明先前心头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
可高湛此时只觉心跳如擂,那股莫名的冲动和情感像突如其来的飓风,冲得他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喘不上气来。
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孩子递到了春杏怀里,往后退着,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先走了阿嫂。”
他只觉得脸上发着烫,耳根也红了,话刚说完便像个逃兵一样转身就跑了。
李祖娥怔住了,就那样看见他直接冲出了殿门,高湛没有止步,快步跑过回廊,径直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他的全身淋透。
檐角下的风铃裹着他此刻心间的悸动,在风雨里撞出清脆的余音。
李祖娥的声音,宫侍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都在此刻被他抛掷到了脑后,他跑出了李祖娥的庭院,跑过了花园,跑到了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
天色阴沉沉的,万物都笼在迷梦的雨雾里,什么也看不清,高湛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走着,冰冷的雨水如锋利的刀子往他身上砸来,却无法熄灭那团已经在心头燃烧起来的火。
他是怎么了?
高湛靠在一棵树上,看着那树荫后面露出的一角飞檐,雨水顺着他的睫毛、他的脸庞不停地往下流。
只觉得此刻心头上涌起来的那股感受,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他的脑海里,此时只有李祖娥的脸。
灼得他整个人心魂发烫。
像是整颗心都飘到了天地间,飘到了这场雨里。
飘飘然又沉重,像被一张网死死缠住绞紧,无法着陆。
而李祖娥难产的消息传来时,远在邺城的高洋正在处置高澄之事。
那时候的时局势极其危险,他再担心李祖娥却也没有办法赶回晋阳,亲自陪在她身边。
他必须留下来善后。
而这也是他盼了多年,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机会。
他决不能错过。
高洋和杨愔、高德政一行人处置完兰京那伙人,严密封锁高澄去世的消息,秘不发丧,对外只是宣称高澄遇刺,只是受了伤而已,避免邺城因权力真空而陷入混乱或被敌对势力趁机攻击。
等到高澄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元善见耳里时,邺城的雨已经停了。
明媚的阳光驱散了沉暗的暴风雨,天空又重新变得澄澈如洗。
元善见听到风声后先是一惊,第一反应还以为这是高澄对自己的试探,随后一股难以置信涌上心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澄死了?
那个嚣张跋扈,压制他多年,骂他狗脚朕,数次折辱他,囚禁他试图篡位夺权的高澄…
……死了?
他不是在做梦吧?
元善见望向身旁的同样一脸震惊惊惧没有回过神来的高澈:“皇后…”
“你掐朕一把?”
此刻他完全没有想起来身边的这位高皇后还是高澄的亲妹妹,他没等高澈反应过来,在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把,剧烈的痛意从手臂蔓延全身,那一股混着惊惧和狂喜也瞬间袭卷全身。
不是梦。
他三两步走下龙椅,像是一个半死之人瞬间回光返照地活了,声音里压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当真?当真死了?”
元善见来回疾走数步,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前途未来一片光明,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已经彻底摆脱高澄和高家多年来的阴影。
高澄死了,高洋是个傻子,高家其他子弟尚且年幼…
这天下…
这天下终究会是……
只听得“轰”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没有内侍通传,没有礼仪缓冲,只见最前面的来人一身戎装,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日色之下,身后赫然跟着的是两列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亲兵。
元善见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高澄,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那人渐步走近,他才看清了那张笼于日色下的脸。
——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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