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高洋的身上再也不复那股痴傻之气。
那眉宇间笼罩的,是一股极致的凛冽寒意和似有若无的杀气。
身上隐隐散着一丝的血腥气。
这还是元善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正视高洋的脸。
从前的高洋,疯傻痴怔,面色丑陋,是所有人都嘲笑轻视的对象。
他站在那高澄身后时,既像一个从来都看不清脸的影子,又像是一个用来衬托高家那一众俊美卓绝兄弟们的笑话。
哪里和目前这个双眸锐利幽深,举止肃然沉稳的男人相同?
高洋面无表情地走近元善见,没有高澄那般嚣张跋扈地逼视,脸上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愤怒或悲伤情绪,双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深邃冰冷,可是他周身此刻散发出来的那股强大压迫感,更甚当初咄咄逼人、桀骜放肆的高澄。
高洋身上的那股气压似乎也让殿内的温度都降了几个度,元善见看着他,心里直发怵,下意识后退,整颗心像是被人按进了冰窟里。
他竟怀疑难不成高澄的灵魂上了高洋的身,这个疯子…
怎么突然看起来变得比高澄还要可怕?
而此时的含章堂外,上千黑压压的甲士列队肃立,将外面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里的兵刃在日色下泛着冷光,身影和兵器透过大门投射进来,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压迫阴影,而皇宫守卫此时早已被震慑得不敢动弹。
高洋目不斜视,走到元善见面前,静静看着他那惊惧万分的模样,心里不禁冷笑。
这就是阿娥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人,一个如此怯懦不堪、如此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傀儡天子。
他心里那股妒火、对元善见的轻蔑和狂躁愤怒的情绪在此时不断涌现,在他的心口如野马一样冲撞着,使得眼底的杀意愈显,却又被他的理智压制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高洋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头颅微垂,行了一个极其简略、甚至带着敷衍的揖礼:“臣高洋,叩见陛下,娘娘。”
殿内一片死寂。
高洋的声音平静,清晰。
元善见却觉得后背发凉,冷汗涔涔,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众人屏息,无人敢动。
高洋直起身,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如锐利的刀子落在元善见身上:“惊扰圣驾,臣万死。然…”
他略作停顿,扫了站在元善见身边的高澈一眼,又落在元善见身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缓缓开口:“臣有家事,须诣晋阳。”
“家事”二字一出,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而元善见身形一晃,顿时也明白了这句话内的言外之意。
高澄,真的死了。
作为东魏实权掌控者的高澄遇刺身亡,而高洋如今竟把这样一件足以震动朝野、影响国本的大事轻描淡写地定义为高家内部的私事。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也传递出高洋此刻那带着蔑视、威胁和震慑的态度:高澄之死是高家的私事,而元善见和朝廷无权过问高氏的核心事务。
高澄虽死,高家却还在。
而我高洋,如今就是高家的新主人。
高洋此刻旁若无人地带甲兵上殿,一脸平静地要请旨回晋阳,既是要立刻回去接管高澄势力,也是在警告元善见,老老实实继续做你的傀儡皇帝,不要想着趁乱搞什么小动作。
元善见没想到这个平时愚钝懦弱的高洋这么快就以雷霆手段掌控了一切。
他先前的疯癫,竟然都是伪装!
原来他高洋竟是头披着羊皮、藏得最深的狼!
高洋像是没有看到元善见此刻的反应,神色不改,继续平静道:“国中庶务,自有尚书台及诸大臣依例处置。”
“陛下若无旨意,臣…”
他微微躬身,看似恭敬,眸色却如狼似虎,里面压着熊熊而起的野心和威慑:“告退。”
不等元善见有任何回应,高洋直起身扫了一圈,便毫不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向殿外走去。
高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外面甲士的阵列随着他的离开也如潮水般有序地退去,而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长久地留在了大殿之内,凝固在了空气中。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
元善见脸色惨白,往后退两步,差点瘫倒下去,被高澈一把扶住。
“陛下!”
此时此刻,这个称呼何其刺耳。
他以为高澄死了,那笼在他头上二十多年的阴影终于可以散去。
谁料到,这皇位,却又引来了高家另一头性情更加凶狠,心思更加阴沉难定的虎狼觊觎。
元善见一把推开高澈,踉踉跄跄走到龙椅边上,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椅背,突然低笑起来。
他…定不会容我。
定不会……
倘若这皇位…
高洋要坐,那便给他好了。
横竖自己这个战战兢兢的傀儡天子也当厌了做腻了。
元善见心里从惊惧,到绝望。
他的眸里也渐渐凝起一层水光,心口的绞痛渐渐涌了上来,传遍四肢骨骸,可是这并非对皇位权势的贪恋,而是他在此刻突然明白……
若是高洋做了皇帝,那么他和…
他和李祖娥才真真正正叫做此生再无一丝半分的可能了。
他的梦,在高洋入殿的那一刻,也彻彻底底的碎掉了,一丝一毫的念想,都在此刻化作云烟散尽了。
可是也好。
她是高洋的妻子…
若是她做了皇后…就算并非自己的皇后,也是好的。
在这一刻,他竟又庆幸高洋不是傻子。
至少,他可以比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傀儡更护得住她。
元善见瘫坐在龙椅上,仰头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砸了下去,没在尘埃里,一如他此生身不由己的帝王宿命。
高洋赶回晋阳的时候已是九月上旬。
李祖娥此时仍在产中休养,门窗紧闭,房内铺设厚褥,以炭火或熏炉保暖,婢女、嬷嬷二十四个时辰轮值,负责擦洗、喂药、饮食等。
高家上下此时正都沉浸在高澄去世的悲痛中,尤其是娄昭君,因丧子之痛哀恸不已,数次昏厥。
高澄是她和丈夫的第一个孩子,自幼生得聪慧过人,灵秀机敏,便自然也寄予着她最多的宠爱和希望。昔日高欢投奔尔朱荣之前,还未发迹,全家正身处乱军之中,颠沛流离。
高欢忙于征战,是她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是她亲自教导、抚育,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那个稚声唤着自己阿母、依赖着自己的小小孩童,长成了气宇轩昂、智谋深远的少年郎。
对于娄昭君来说,她的阿惠不仅是高家的未来,更是她这一生心血浇灌出来的最璀璨的花,是她的骄傲,她的倚仗,她的未来。
她失去的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失去的是最寄予厚望、倾注最多心血的继承人,失去了她的骄傲,更失去了她与丈夫高欢共同奋斗、相濡以沫那段最艰难岁月的见证和情感结晶。
高澄的存在,本就铭刻着他们夫妻从微末走向巅峰的共同记忆,可如今高欢已逝,她的阿惠也没了,只留下她还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娄昭君此刻的悲痛冲垮了她毕生修炼而来的克制和坚强。
她整日抚摸着高澄幼时曾穿过的小衣,眼前浮现的不再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渤海王世子,而是那个在怪朔寒风中,紧紧依偎在她怀里取暖的小小身影,是在颠沛流离的马背上,强忍着害怕却还要安慰母亲不怕的乖巧孩童,是第一次穿上便服、意气风发走向朝堂的少年郎…
而李祖娥这边,两个新生的孩子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和注意力,加上高澄之死使得所有人都顾不上她这个孕妇,更顾不上这两个孩子,因此她这儿反而显得格外的平静安宁。
她院子里的下人虽然都对她隐瞒了此事,但是事情重大,下人难免都会私下偷偷议论,因此她也隐隐也听得些许风声后心绪复杂。
暮色四合时分,庭院沉入一片熔金般的寂静。
天际堆叠着厚重的云,被沉坠的夕阳点燃边缘,泼洒出浓烈的橘红和绛紫色。
风儿透着冷意,卷起合欢树那渐渐枯黄的枝叶,在暮霭里打着旋,簌簌落在窗根下的阴影里。
秋日的辉煌是那般短暂,仿佛炽烈地燃烧殆尽之后,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渗着寒意的靛蓝,一点点吞噬着天光,也吞噬着白日里的暖意。
李祖娥倚在窗边厚实的软枕上,身体深处还残留着新生命撕裂而出的钝痛和绵软。
窗纱隔开了外面渐起的凉意,隔着这层朦胧的屏障,她望向外面那片如画一般被框住的秋色。
一切是那般寂静。
她只能听见远处传来寒鸦三两声的啼叫,这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间,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的夫君,此刻正用雷霆手段镇压政敌、踏着兄长的血泊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而刚刚从生死边缘为其诞下一双儿女的自己,此时却如同被抛在了这金玉堆砌的孤岛中央。
新生的喜悦渐渐被未卜前路所无声渗透,李祖娥此刻无法抑制心底的不安、脆弱,恐慌,她无法不去想,在这滔天的富贵和权势之下,究竟瞒着多少森森白骨。
而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终有一日,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们兄弟之间,是否又会为了权势、地位、尊严而彼此相残吗?
高洋进来的时候,李祖娥正静静地倚在榻上望着外面出神。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纱,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光晕,像是一场随时都会消失的幻梦。
她拼着性命为自己诞下了两个孩子。
在看到李祖娥的这一刻,高洋心底瞬间涌起无数情绪,怜惜、后怕混着一丝丝的愧疚,更有一种即将掌权的兴奋和狂喜。
高洋瞬间收敛了身上所有凌厉冰冷的气息,像一柄锋利的剑立刻敛了所有光芒,他三两步上前,坐到李祖娥面前,一把将她冰冷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阿娥。”
高洋低低唤了一句。
李祖娥这才扭过头,高洋低头凝视着她,她看到高洋的眼睛很明亮,从未有过的明亮,同时泪光也在他眼里慢慢闪动,她还来不及看清里面的复杂情绪,便被高洋一把抱进怀里。
高洋紧紧抱着她,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碎,李祖娥只听见他的声音里有些哽咽:“阿娥…”
“你受罪了。”
高洋声音低低的,带着怜惜:“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李祖娥只感觉自己的肩膀处传来湿润的触感,高洋此刻的情绪也一路蔓延至她的心底深处,让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
好一会儿,高洋才松开手,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凝视着她,语气认真又坚定地道:“今后,有我高洋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们母子。”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摇篮,两个孩子正静静熟睡着。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两个孩子的脸颊,眸色柔软。
“阿父今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阿父会让你们,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高洋微微俯下身,垂着眸,专注地望着孩子,语气低柔。
窗外的夕阳此时已经缓缓沉没了下去,最后一丝光亮都在逐渐被暗色吞噬,而房内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暖色的光晕衬得他面容柔和,此刻只像是个陪伴着妻儿、再寻常不过的丈夫。
李祖娥却觉得心绪纷乱,目光无意识地又飘向了窗外。
只见暮色四合的回廊下,有个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那儿。
竟是高湛。
他大半身形隐在了廊柱的阴影里,只有小半张脸被远处灯笼的微光映亮。那尚带稚气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目光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沉沉地,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和高洋所在的方向。
而廊下的那道身影静静伫立着,仿佛被逐渐升起的夜色割裂成了无数个模糊的光影碎片,令人瞧不真切。
549年九月,高洋在晋阳亲自主持军政,处理政务、检阅军队、发布命令。他展现出与之前“痴傻疯癫”形象截然不同的果决、严厉甚至冷酷的作风,有效震慑了晋阳的骄兵悍将和鲜卑勋贵。
十月,高洋任命咸阳王元坦为太傅,潘相乐为司空。
元坦是北魏献文帝拓跋弘之孙,为北魏宗室咸阳王拓跋禧之子,其父曾经因谋反被诛杀。他出生高贵却无任何家族势力,代表的是元魏皇室残余势力。
而高洋任命他作为三公之一却毫无无实权的太傅,一为麻痹天子元善见,一为笼络安抚旧魏官僚,好缓解禅代称帝的阻力和压力。
而潘相乐是高欢时代的心腹将领,也是唯一一枚兼具资历、无派系、跨胡汉、易操纵的棋子。高洋通过任命潘相乐为三公之一的司空之职,便是为了制衡斛律金、贺拔仁等一众晋阳鲜卑勋贵,最后成功将军政大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高澄遇刺后,“主少国疑”的流言四起,西魏、南梁皆持观望态度,眼巴巴盼着高氏内乱,好从中得利。
而吐谷浑却在十一月时主动遣使前来邺城朝贡。
吐谷浑扼守青海道,能够牵制西魏,此时朝贡,无异是在向他国宣告:高氏依然掌控局势。
同月,南梁的齐州刺史茅灵斌、德州刺史刘领队、豫州刺史皇甫慎等都献城归附。
十二月,高洋又以并州刺史彭乐为司徒,太保贺拔仁为并州刺史。
彭乐出身六镇悍将,以凶残嗜杀闻名,而他在晋阳根基深厚,高洋明着将他升为司徒调至邺城,实际上是剥夺了彭乐地方实权,又利用其凶名威慑邺城元魏势力,避免勋贵反叛。
贺拔仁也是高欢时代元老级的核心将领,曾随高欢参与过多场战役。
高洋将贺拔仁调去并州,一是借元老压阵,震慑晋阳鲜卑军心,堵住勋贵质疑,二则是因为并州直面西魏兵锋,提防西魏趁机西进,三则是将他调离邺城,为了避免他干涉阻挡自己的计划。
而这期间,高洋一边亲自指挥卫队,搜捕刺客,一边亲理朝政,使得大小军事,井然有序,使得东魏因高澄之死而混乱的政局很快得到控制。
550年正月,东魏帝元善见将高洋提拔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封齐郡王,三月,封齐王。
此时,高洋年仅二十三岁。
他终于彻底摆脱了高澄的阴影,在东魏大放光彩。
此时东魏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高欢的次子——昔日那丑陋疯癫的高洋是如此在长兄逝去后快速掌控朝局政事,使得昔日臣僚目瞪口呆,心悦臣服。
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