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琵琶声穿过寂静的月色,若有若无地随着冷风飘进了他的心里。
不同于前厅那些喜乐的聒噪喧闹,这乐音悠扬、婉转,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的惆怅,孤寂,无可奈何。
恰如高湛此时、此刻的心境。
他下意识起身循着乐声而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处凉亭。
只见凉亭内正坐着一个身着青衫、身姿挺拔的男人,正抱着一把琵琶,闭目凝神,指尖在弦上跳跃流转。
清冷的月色融在树影里,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也徐徐洒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一个清雅消瘦的轮廓。
高湛没有出声,反而也闭上了眼睛,倚在了廊柱的阴影里,听着那乐声在天地间奏响,与万物融作一体,似乎也在一点点驱散着他此前心里压抑的那份痛苦和落寞。
那人…似乎很懂他此刻的感受。
他的乐声就像一汪泉水流过他的心间,就像一只手轻轻抚平高湛内心的不安、孤独、愤怒,就像…
……阿嫂的怀抱。
如此温柔地,和这份月色融在了一起。
一曲终了,余音如薄雾一般缓缓散开。
高湛竟还有些恋恋不舍,便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人。
“谁?”那人睁开眼睛,敏锐的捕捉到了此刻正立在阴影里的高湛。
月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庞,只见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最特别的是那双眸子,深邃中带着隐隐的幽蓝色,像一块上好的玉石,而他眼角一颗泪痣,又平添了三四分妖冶。
两人视线相对,高湛默默打量着他。
这人看上去比他大许多,但是长得却比寻常女子还要好看,亦有两分异域风情。
而那人视线扫过他身上的婚服,立刻放下琵琶,起身深深一揖道:“小殿下恕罪。臣乃和士开,是新调入府内的乐师。今夜月色太好,臣一时手痒,竟扰了殿下新婚大喜。”
“喜?”
这四个字听起来格外刺耳,高湛冷笑一声,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有什么好喜的。”
他让和士开也在一旁坐下,目光落在和士开的琵琶上,语气淡淡,却带着一股特有的压迫感和戒备:“你的琵琶弹得不错。”
“雕虫小技,能入殿下尊耳,是士开的荣幸。”
和士开立刻就注意到了高湛手里的酒壶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心里已了然几分,却只字不提:“殿下似乎…心事重重?若是殿下喜欢,士开愿再奏一曲,为殿下解忧。”
高湛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又饮了一口酒,目光望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水中的月亮随着涟漪轻轻晃动,破碎又弥合,显得那么近,却又永远无法触及。
就像…
此刻他心里那个朦胧的影子。
“方才那曲…”
他声音里带着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何名?”
“此曲乃士开即兴所作,尚未有名。方才…方才我见园中月色清冷,又想到前厅之繁华,心中忽有所感,信手拨弦。”
和士开微微抬眸,望向高湛,语气里带了些许试探:“若殿下肯抬爱士开,不如给此曲赐名?”
和士开一边说一边又低头抚弄起来,清越婉转的乐音在他指下不断流泻,勾缠着听曲人此刻的心绪。
月色照在高湛俊美却又阴郁的面容上,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水中月影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壶。
那轮水中月,仿佛也映照着他心中无法言说的影子。
近在咫尺的婚房是冰冷的枷锁,而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人,却如同这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隔着身份和伦常的天堑,高悬在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一种混杂着渴望、痛苦和少年懵懂迷茫的失落感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他鬼使神差念出一句:“欲攀琼楼月,奈何…隔重霄。”
少年此刻心头的抑抑不甘、迷茫落寞尽付这简单的十个字里。
而和士开何等机敏,立刻捕捉到了高湛这两句诗背后汹涌的情愫和心事。
他看着眼前这位新婚夜里独自买醉的年轻王爷,感受到他迷茫的愁绪和那话语里求而不得的落寞痛苦…
和士开却没有说破,反而轻轻拨动了琴弦,让指下琵琶音调一转,似乎也在回应着高湛此刻的心绪,使得他越发沉醉其中。
一曲奏完,余音绕梁。
和士开笑道:“殿下方才问曲名,士开苦思不得,如今得闻殿下此句,醍醐灌顶。此曲便为《隔重霄》,殿下以为如何?”
高湛没想到这小小乐师竟如此洞悉人心,懂他此刻心绪,先是一怔,低喃道:“隔重霄…”
也许是和士开的乐声驱散着他心里的郁郁伤感,又或是他此刻的洞察让高湛有了知音之感,那份无人理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此时也似乎都渐渐消融在他的琵琶声里。
高湛眸里的冷意和阴郁瞬间也消散了许多,竟微微一笑,赞道:“好名字。”
他这一笑,少了那些冷沉郁色,眉宇间也逐渐流露出少年那股稍显稚嫩的舒朗意气:“和…”他想了想,声音已亲近了许多:“士开你会喝酒吗?来陪本王喝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之间又亲近不少。
他们兴趣相投,加上和士开风趣幽默,又极尽逢迎,逗得高湛笑声越来越多,两人饮酒作乐,一人抚琴,一人和拍,高湛的满腔愁绪似乎也渐渐被这美妙的琵琶声、这美酒、这“知音”的话语给冲散了。
和士开和高湛在月色下一见如故,引为知音,而新房里此刻等着高湛来掀盖头的胡长清却已是满心的不耐烦了。
胡长清年十五,父亲胡延之也是国之重臣。她上面有六个哥哥,父母独独生下她一个女儿,因此自幼就得宠,被父兄千娇百宠着娇养长大的,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她早就听说过,这长广王高湛年十四,不仅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前途无量,而且生得格外俊美风流,性格又沉稳聪慧,是邺城无数名门贵女心里都盼着念着,争相想要嫁予的郎君。
因而得知亲事时,她也满心欢喜,没想到这等好事竟能落到自己头上。
可是她却不曾想到自己大婚之夜,会在新房里独独等到了三更天还不见人。
胡长清此时头顶着凤冠,身着繁重华丽的婚服坐在床上,是又饿、又累、又困、又热,心里的不满、怨愤早已经冲走了她对这个新婚夫君的欣喜期盼好奇。
嬷嬷进来,欲言又止:“王妃…”
“说!”胡长清发出娇喝。
嬷嬷跪身道:“老奴带着人找遍了府邸,看到殿下…殿下此时正在凉亭…和一乐师相谈甚欢。”
胡长清终于忍不住了,也不顾礼仪直接一把掀开盖头,站了起来:“什么?!本王妃在新房里苦等,他却在和一伶人饮酒作乐!!”
她愤愤一脚踢翻了奴仆们备好的合卺酒,酒盏砸了一地,发出清脆声响,撕破了夜色的寂静。
满室宫婢纷纷跪下请她息怒,此时此刻,燃烧的龙凤烛和满室的喜字红绸都成了胡长清眼里的笑话,都像是在笑她这个所谓的长广王妃嫁进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自己夫君的冷落!
什么性格好,能再大婚之夜把新婚妻子晾在一边和一伶人饮酒取笑的……
混帐王爷!
胡长清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她愤愤发泄一通又不顾形象塞了几块糕点充饥,一边骂道:“他不来就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本王妃还不稀罕呢!不就是陛下的弟弟,有什么了不起!”
她的话让在场宫婢脸色大变,连忙劝道:“王妃,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本王妃偏要说!”
胡长清才不管:“他都如此羞辱我了,本王妃还不能骂他两句了!混账!!”
陪嫁嬷嬷连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这可是广平王府,不是胡家。若是这些话传到了陛下耳里…降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胡长清被捂住嘴,呜咽两句,见她不说了,嬷嬷才放开手,她又猛灌两口酒,站了起来:“替本王妃更衣沐浴,本王妃要歇息了!”
宫人都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这…新郎还没来掀盖头行合卺酒…新娘子就要独自安寝…虽说她们派去的人都被骂回来了…看样子那个王爷是不打算回房,可是…
高湛府里的那些婢女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不由得暗暗思忖,他们小主子向来是阴郁少语,之前对那个邻和公主就始终冷得像一块冰,如今这个新王妃,性格看着比那个公主火爆多了,看来以后王府里有的热闹了。
“怎么?聋了?!本王妃让你们侍候更衣,没听见?!”
胡长清见她们个个跪在地上,杵着不动,愈发生气了:“怎么,我不是你们主子,使唤不动你们是吧?”
侍女们这才纷纷上前,侍候她沐浴更衣。胡长清冷哼一声:“不来就不来,本王妃自个睡,乐得清净。”
这“大逆不道”之语又是让众侍女心里一惊,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对了,那个伶人,叫什么名字?”
胡长清坐入浴桶,发出舒服的叹息声,温热的水,花瓣的香气瞬间冲散了她的疲惫,也让她的那份屈辱感淡了些许。
她一边泡着澡一边闭上眼睛,心想着这个可恶的伶人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敢在新婚之夜和自己抢男人,敢让自己这么难堪!
嬷嬷轻声道:“那伶人名唤和士开,听说早些年就入了府,弹得一手好琵琶。”
新婚之夜,这个长广王竟然和一个伶人在一起,而且这府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侍妾,难不成这个长广王…有龙阳之癖?喜欢男人?
那她岂不是惨了?
“和士开…”
她咬牙切齿,这个名字她记住了。
该死的伶人!
混账的王爷!
胡长清气得半死,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没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人才扶着醉醺醺的高湛进了喜房,胡长清没好气地起身,不情不愿地上前行礼,也垂着眸不看他,不说一个字。
高湛此时已经醉了,半阖着眼不知身在何处,因此被人扶着一倒床上,就已沉沉入睡。
胡长清更生气了,可是凑近一看,这小王爷长得…
“竟生得…真是这般好看。”
少年亲王此时醉卧锦衾,玉冠已散,墨发凌乱铺陈在猩红色的喜枕上,衬得肤色如冷瓷一般细腻白嫩。
胡长清心头一颤,她自恃自己长得美艳,也素爱美色,自家府里的哥哥们个个也是生得俊美清秀,然而却也不及高湛此时给她带来的惊艳。
她早就听闻长广王姿容绝世,却不想真人比传言更甚。
尤其是这般喝醉后的模样,看上去毫无防备,眉间微蹙,隐隐流露着一种脆弱的昳丽,又像精致华贵的名瓷,冷意和贵气交缠着,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瞧着高湛烛光下的脸,胡长清竟无端端生了三四分窃喜,心里的那股气好像又鬼使神差散了一些。
但随后转念一想,他不仅把自己晾在新房一晚上,还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忍不住又气愤闷闷,只是想着等会还要和他一起进宫觐见皇太后,若是一直这样犟等着不睡,定会影响气色,何况他们此时还没有见过面,高湛如果一醒来,就见到她的憔悴模样…
胡长清内心暗自纠结了一会,还是唤来贴身侍女,又特意为自己精心梳了个妆,这才躺在外边,背过身来,离高湛远远的,似乎这样的冷落就能惩罚到他。
只是不到一会,她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自己这个所谓的“夫君”。
目光从他俊朗的眉眼,扫到他高挺的鼻子,再到他的唇…
这人连睡颜都看起来带着隐隐的戾气?
却又这般好看。
不知不觉,十五岁少女的春心便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萌动着。
她瞧着瞧着,便见高湛眉间微蹙,忽然自唇间溢出一声含糊的“阿…”
像是陷入了一场痛苦的梦里。
他在叫谁?
胡长清忍不住凑了过去,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而高湛身上的熏香裹着陌生的异性气息袭来,让她耳根都不由发热。
胡长清越凑越近,高湛却突然睁开眼睛。
胡长清猝不及防撞进了他那双漆黑冰冷的眸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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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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