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此时没有醉意,只有清醒、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冰冷,那股寒意像是一盆冷水从胡长清头顶浇了下来。
“滚。”
高湛声音微哑,冷冷吐出一个字,随即翻身面朝里壁,扯过锦被将自己紧紧裹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少女此刻刚刚才萌生的些许情愫就被他硬生生掐断,刚刚对高湛美色的惊艳和心里的窃喜仿佛都被他的冷脸冻成冰块,这个滚字像是一柄剑插在她的心头。
胡长清的脸变得通红,先是惊怔,再是尴尬,再到羞辱和委屈。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憋不住眼泪往下砸。
她还没有受过这种气呢。
以前她一哭,父兄就都要来哄她。
此刻她的心里竟也隐隐寄希望于高湛能够察觉到她的委屈和不满。
自己是他的新婚妻子,他怎么能够用这种态度对她?
怎么可以这样羞辱自己?
可是她哭了老半天,高湛也毫无反应。
直到天色快亮,嬷嬷来催他们起床入宫,高湛才面无表情坐了起来,看都不看她一眼。
胡长清眼睛已有些肿了,嬷嬷忙不迭给她消肿,又重新梳妆更衣,她心里也憋着那股气,不理会高湛。
两人从入宫到出宫,同坐一车,都不曾再说过话,高湛更是正眼都没有瞧上她一眼,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个陌生人,这让胡长清内心更加窒闷生气。
高湛在娄昭君面前并未失态,神色自若,胡长清虽然骄纵,却也是知分寸的人,也不敢在太后面前胡说放肆,只能默默隐忍着,暂且把心里的这份委屈压了下来。
正月的寒风伴着飞雪簌簌吹过邺城高高的宫墙时,李萱华正独自抱着一个半空的炭盆低头走过回廊,里面只有刚刚好不容易求来的几块黑炭。
她穿着半旧的夹袄,脸颊冻得发红,就连那双素来纤细白嫩的手上都生了好几个冻疮。
高澄的猝然离世,让她们这些无子嗣的妾室地位简直一落千丈。
高洋即位为帝后,将长兄高澄正妻元仲华尊为文襄皇后,居靖德宫,其他妾室都一同住在偏殿,有儿有女的侍妾在这宫里尚且还能有所庇护。
而她作为曾经的叛臣高慎之妻,被高澄强占而来的侍妾,身份尴尬,又未能给高澄生下一儿半女,自然很快就成了新帝高洋后宫权力格局里最边缘、也最容易被人倾轧的存在。
在这后宫中的拜高踩低、落井下石更甚于曾经的高府。
曾经高澄尚在,她虽是侍妾,却多少也有些地位,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可如今,她作为一个已故文襄帝的妾室,遭到讥讽嘲笑是常态,而被克扣月俸、炭火更是常态,她甚至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宫女。
李萱华走到回廊拐角处时,便看着高澄生前的宠妾宋氏、王氏及其他一些侍妾带着丫鬟往这边而来。
宋氏得益于生了高澄的庶长子高孝瑜,高孝瑜如今已被高洋封为河南王,她的孩子变成了亲王,她也得以母以子贵,在这后宫里自是没人敢为难她,气焰也自然是愈发嚣张。
而王氏之子高孝珩也被封爵广宁王,一些无子的侍妾便会一贯迎合巴结她们。
而李萱华从前就性情清高,不善迎合,在高府里时就常受排挤,如今这种境况不禁更加受到她们奚落欺负。
只见那宋氏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暖炉,似乎刚从元仲华那边静德宫的方向而来,其他侍妾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她而来,一行人正巧撞上了李萱华:“呦。”
宋氏带着丫鬟拦住了李萱华的去路,其他侍妾也有意为难将她围住。
李萱华瑟缩着身体想从宋氏这些人的包围中挤过去,却被宋氏一把推搡回来,手里的炭盆都差点脱手。
“这不是咱们渤海王心尖儿过的李妹妹吗?”
宋氏脸上带着笑,语气里却满是讥讽,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怎么,如今渤海王去了,你这朵娇花就焉儿了?连件像样的冬衣都穿不上了?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吧。”
她故意伸手,用染着寇单的指甲捻了捻李萱华那身上粗糙又单薄的面料,啧啧两声。
旁边一位妾室立刻附和:“宋姐姐说的是呢。以前仗着先帝的宠爱,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如今可知道人走茶凉的滋味了?”
宋氏嗤笑一声,语气里带股酸味和挑拨:“你不是和咱们皇后娘娘交好吗?怎么?如今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了,怎么没把你这位好姐妹接过去享福啊?还让你在这儿和这些个丫鬟一样挨冻受气,干这些粗活?”
她们从前对李祖娥就又是嫉妒又是奚落,仗着高澄侍妾的身份在背后对李祖娥母子嚼舌根造谣,还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高澄真的做了皇帝,那么她们就是皇上的嫔妃了,却没想到世事难料,高澄死了,那被她们素来轻蔑的傻子高洋做了皇帝,而被她们又嫉又恨的李祖娥如今竟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凭什么?
李祖娥如今高高在上的,她们是说不得了,但是眼下这个所谓的李祖娥的“昔日好友”倒是可以用来泄一泄她们心里头的火。
于是李萱华便成为了她们用来发泄心里嫉妒和找寻优越感的完美靶子。
李萱华紧紧抱着炭盆,紧抿着唇,倔强冷傲。
宋氏的这番话确实也戳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是啊,昔日那个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却因岁月的不公,逐渐有了云泥之别。
曾经李祖娥是高洋明媒正娶的二夫人,而自己只是一个被迫委身的妾室。
如今她是高洋力排众议也要立的皇后,是北齐金尊玉贵的皇太子生母,是悬在枝头的一朵人人仰望称羡的明艳娇花。
而自己呢。
自己失去了男人、无权无势又无子女倚仗,就像这宫墙里游荡的黑影,像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的烂泥。
凭什么……
此刻她身上的傲骨被磨得所剩无几,也曾在黑夜里无数次辗转不甘地问过命运,却永远只能听到宫檐下猎猎拂过的狂风裹着无尽的孤独沉默地回响。
毫无尊严的强占、无休止的欺凌、嘲讽…那无边的夜色沉沉压下时,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一眼望到了头,看不到任何苟且活着的希望。
“怎么?哑巴了?”
宋氏见她沉默愈发得意,伸手便去推了一把李萱华的肩膀,她一个踉跄撞在廊柱上,宋氏道:“是不是觉得攀不上皇后娘娘的高枝儿了?也是,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被叛将抛弃的二嫁妇,靠着勾引咱们渤海王才苟活下来的贱婢!皇后娘娘现在何等尊贵,又怎会记得你这号人?怕是见了你都嫌晦气!”
“就是。”其他侍妾刻薄附和道。
“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瞧瞧你那副寒酸样,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如今皇后娘娘手指缝里漏点东西都够你活一辈子了她管过你吗?呵~可见你当年那点情分,在人家眼里啊,什么都不是。”
“她不是这样的人…”
李萱华忍不住咬唇辩解却遭到更大的哄笑。
“那她怎么不来帮你啊。”
“就是。若她真念及旧情,岂会忍心看你在此处挨冻受饿,被我们取笑?呵,怕不是皇后娘娘也嫌弃你是这前朝旧人,怕沾染了晦气吧哈哈哈。”
推搡间李萱华手里的炭盆也脱了手,哐当一声砸了下去,那些黑炭瞬间摔得到处都是。
羞辱和寒冷的双重侵袭让李萱华备觉难堪,身体也因愤怒和屈辱微微颤抖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强忍住眼泪正想蹲下身去捡,就在此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传来:“此处何事喧哗?雪天路滑,诸位娘子在此聚集,当心脚下。”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粒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众人哄笑嘲讽的画面。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常山王高演不知何时带着两名侍从站在回廊的拐角处。
他身姿挺拔,玄狐裘氅衬得他面如冠玉。
那份雍容华贵、锦衣裘氅的模样和李萱华此时的单薄衣裳、狼狈不堪形成鲜明对比。
宋氏等人脸色微变,立刻收敛了嚣张气焰,敛衽行礼:“拜见常山王殿下。”
李萱华也如梦初醒一般,慌忙低头福礼,头垂得更低,不想叫他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和眼里的泪光。
高演缓步走近,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比高家其他兄弟都要高大健壮,眉宇间也带着和其他高家子弟都不同的温润平和之色,让人瞧见不觉得高高在上,只觉得像是和煦的春风迎面拂来,带着一股莫名愿意让人亲近的沉稳温柔。
他的目光从宋氏等人身上扫过,又在李萱华那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和单薄的衣裳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了滚在地上的黑炭上。
“原来是李娘子。”
高演的声音平静温和,但是宋氏等人却不敢再放肆出声,高演目光落在李萱华身上,语气很是自然,带着一丝丝关切道:“寒冬腊月,李娘子穿得如此单薄,莫要着了风寒才是。先帝薨逝未久,若旧人因此染恙,传到陛下耳中,恐非美事。”
宋氏等人脸色一变,高演这番看似温和的话语却绵里藏针,尤其是那句“传到陛下耳中,恐非美事“,让她们瞬间想到了新帝高洋那捉摸不透的性情和手段,不由得心生惧意。
高演又望向宋氏她们,微微笑着,眸色却有些冷:“宋娘子和诸位娘子倒是穿得暖和,想必是极畏寒的。既如此,雪后严寒,还是早些回各自暖阁歇息为好。聚在此风口处,若是冻着了,岂不是辜负了身上这暖裘?”
宋氏等人哪敢再留,连忙告罪:“谢殿下关怀,妾身这就告退。”
她们匆匆行完礼,又神色复杂地瞥了李萱华一眼,这才离开。
转眼,此处就只剩下了李萱华和高演及他身后随从,李萱华进高家时,高演尚年幼,她也很少关注这些高家子弟,没想到这个从前在府邸都甚少见面接触的亲王此刻会替自己解围,她压住心头情绪,低头对着高演深深一福:“妾…谢常山王殿下解围之恩。”
高演却又走近一步,做了一件更让李萱华诧异的举动。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华贵暖和的玄狐裘氅,径直披在了李萱华因冷风而瑟缩紧绷的肩膀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重量让李萱华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高演那双深邃温和的眼眸,里面没有可怜,没有奚落,只有温柔如星辰一般的微光,让人心尖发颤。
高演又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到她手里,温声道:“举手之劳,李娘子不必言谢。”
他低头,视线落在李萱华那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人情冷暖,向来如此。李娘子还需…多加珍重。”
高演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冻伤的指尖,又道:“皇后娘娘初掌中宫,事务繁杂,一时顾念不周也是有的。但娘娘心性仁厚,待人真诚,李娘子若是娘娘故交,情意想必非比寻常。有些事,或许…主动些也无妨?”
高演点明了李祖娥可能并非主动遗忘,让她心底燃起隐隐的希望,又隐晦的提醒她一条在后宫生存下去的法则,与其被动忍受,倒不如主动去寻求庇护。
李萱华裹紧犹带高演体温和气息的裘氅,感受着这份珍贵的暖意从冰冷的肩头一直蔓延到心底,也许是太久没有收到这种善意和温柔的关切,她的鼻子一酸,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连忙低头,拭去眼泪,忍住声音里的哽咽和沙哑:“殿下之意…妾身知晓…这…裘氅…”
“天寒地冻,李娘子穿着吧…莫再受寒。改日得空,遣人送还常山王府便是。”
“你们等会再去库房取一筐新炭,一篓银丝炭给李娘子送去。”
高演吩咐完侍从后没等李萱华说话,微微颔首道:“本王还有些许琐事,先行一步。李娘子,保重。”
说完,他也没有再停留,带着侍从,步履从容地踏着薄雪离去。
李萱华抬头望着高演的背影,挺拔高大,清贵典雅,像是一棵沉稳的树,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可以依靠的感觉,可是却又像是一朵留不住的云,随风而去。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蹲下身拾起木炭,恍恍惚惚地回到房内,然后紧紧抱着暖炉躺到榻上,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在高演赠的那方狐裘之中,逐渐蔓延到全身的暖意像是渐渐隔绝了世上一切的寒风冷雨,如此美好,却又如此的不真实,就像裹在一场轻飘飘的幻梦里,令人不愿意清醒过来。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从窗外的树缝间撒到李萱华的身上时,她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更是烫的厉害。
前夜的积雪在日色下开始逐渐消融,她腹内空空地躺在床上,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囚房里度过的岁月。
她曾以为,跟了高澄,自己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却从未想过,人生还会有如此糟糕无力的处境。
若是死了,还会有人来替自己收尸吗?
若是死了,她会来看自己一眼吗?
不,她已经是皇后娘娘了,又怎么还会想到自己这个…
这个卑贱不堪的人。
这个前朝的旧人。
虽然她不愿意承认李祖娥是这种人,可是宋氏她们嘲笑讥讽的话语却依然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间,似乎要这样去想,要把李祖娥归结为那种人她心头也才好过些。
李萱华闭着眼睛,只觉得头脑里面昏昏沉沉的,像是在做许多许多梦,凌乱的掺杂交织在一起,有她那曾经明媚放肆的年少时光,有她和李祖娥那场关于三月踏春的约定,有高慎的威逼抛弃,高澄的强取豪夺,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走到这样糟糕的地步。
她的脑海里亦不知不觉浮起高演那双温柔的眸子,关切的话语。
哪怕她知道高演只是因为可怜,因为善意而产生的关切,可是他的那一缕无心的温柔就像是给溺水之人抛来的浮木,在她心头留下着难以磨灭的印记。
她要去找李祖娥吗?要让她瞧见自己这般可怜的样子…
然后呢?
然后可怜她。
她如今这一文不值的自尊,和她此刻狼狈的处境在剧烈斗争着。
似乎她去找李祖娥,就像把骨气和尊严愈发可怜地碾碎在尘埃里。
更有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时时刻刻如潮水一般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正在这时,她感觉到熟悉的香气袭来,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可是自己却睁不开眼。
她害怕,害怕这份温暖会消失,只能拼命地抬起胳膊,用力去抓那只手,心头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带着哭腔声声呢喃起来:“别走…别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唤谁,唤早逝的母亲,唤冷漠的父亲,唤曾经的挚友,还是唤那昨天那给予了她短暂温暖的小王爷。
“别离开阿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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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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