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华深深陷在高烧的混沌中,意识模糊地挣扎时,李祖娥已经让人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偏殿亲自照顾。
看着昔日好友沦落至此,她心里只有满满的怜惜和愧疚。
自从高澄去世后,她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李萱华,然而当时正逢她难产生下两子,后来就是北齐新立,登基大典、立后之争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做了中宫之后更是整日忙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这期间她也有让绿鬟留意,可是绿鬟每次都说李娘子挺好的。
她根本不知道绿鬟这丫头心里对李萱华积攒起来的怨气。
当初她尚是太原公夫人时,被奚落议论,被高澄凌辱,绿鬟觉得李萱华从来没有站出来给她说句话。
那时候高澄得势,李萱华得宠,而高洋却是众人眼里的傻子,因此高家几乎所有的女眷都排挤冷落她们,而她们之间来往也几乎断绝,绿鬟自然也就认为李萱华和她们一样,是故意为之。
可是李祖娥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能理解李萱华当时的处境,也能理解她的心境。
可是绿鬟却不能明白,只一心觉得李萱华薄情寡义。
因此绿鬟便也隐瞒了李萱华这半年来的艰难处境,直到昨日常山王高演的王妃元玉韫入宫觐见时无意间提及了高澄那些侍妾们的近况。
李祖娥这才突然意识到无儿无女的李萱华如今处境可能并非绿鬟所说的那般好,逼问之下,才知她平日里倍受欺凌。
等她带着人匆匆过去时,正看到李萱华将自己蜷缩在一件狐裘里,已经烧到了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那房里,冷得像是冰窖,连一盆炭火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寒气。
那一刻,李祖娥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
李萱华和她自幼长大,同出一宗,纵然命运戏弄,使得她们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可是在李祖娥心里,她永远都还是自己记忆里那个骄傲倔强的阿萱。
直到夜色渐暗,李萱华才缓缓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
头顶悬着的精贵华美的帐幔流苏,空气里渐渐弥漫而来的安神药香,让她以为自己仍然被裹在一场美好温暖的梦里。
一时之间,她真舍不得醒来。
只是,她微微侧过头去时,便看见了李祖娥。
她曾经无数次梦见在自己被人践踏欺凌的时候,李祖娥就那样高高在上地坐在凤辇上,从自己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
可是此刻李祖娥却半撑着头,微微阖目,靠坐在她床边。
她穿着自己只在梦里见过的华贵服饰,发髻高挽,金钗闪耀,像梦见过那般雍容华贵、端庄典雅,烛火的光辉洒在她皎洁的面庞上,圣洁且温柔。
在一瞬间,她们曾经共处过、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的碎片铺天盖地向她砸来。
她们一起偷溜出府看花灯,一起偷偷议论过将来要嫁怎样的儿郎…
此时看见她,李萱华似乎才能想起,自己原来活得那般美好过,可是,李祖娥此刻的尊贵,也愈发衬出此刻的她究竟多么狼狈糟糕。
李萱华颤了颤唇,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萱,你醒了!”
李祖娥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睫毛微颤,睁开眼睛,看到李萱华醒了,眼里一亮,声音轻柔关切,李萱华听来却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感觉可好些了?还冷吗?”
她俯过身来,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
也许是这真实的触感让李萱华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梦,她如梦初醒般的颤了一下,瞬间意识到她们之间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闺中姐妹,李祖娥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李萱华下意识躲开她的手,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沙哑干涩的声音里带了两三分不知所措和惶恐:“皇后…皇后娘娘…”
她不敢去看李祖娥的眼睛,只垂着眸望向锦被上华丽的花纹。
那刺眼夺目的华彩让她自惭形秽,亦刺得她眼底发酸。
正如她和李祖娥的命运,一如枝上花,璀璨夺目,一如脚下泥,卑贱阴暗。
李祖娥一怔,李萱华这声带着惶恐的称呼也隐隐刺痛了她,她感受到了李萱华那颗敏感自尊的心,可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解释,只能抿了抿唇,轻声道:“阿萱,你先喝点东西。”
她让绿鬟端来温热的参汤,甚至亲自舀了一口喂到她唇边。
她是那样自然,就像曾经她们尚在闺中一样,而李祖娥的这一举动和眼底那真切流露出来的担忧关怀,瞬间攻破了李萱华的心防。
李萱华垂着眸,颤着唇,抿了一口,温暖的参汤顺着唇齿一路流下,长期忍受的委屈、屈辱、绝望孤独,此刻都如决堤的洪水那般倾闸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瘦削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了汤里。
她捂住嘴,扭过脸去,却控制不住自喉间滚落出来的呜咽声,殿内都陷到了沉寂里,只余下李萱华压抑的啜泣声。
李祖娥轻轻抱住了她,声音里亦带了一丝哽咽:“阿萱,从今后,你有我,你就留在我身边。”
“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元宵节那日,高洋在宫里设宴。
高家诸王、重臣携妻前来,那已被废为中山王的元善见,竟然也在席间。
在看到元善见的那一刻,李祖娥的心窒了一瞬,几乎失态。
她华衣凤冠,陪在高洋身侧,在元善见的面前缓缓走过,在众人的跪拜高呼中,神色平静地坐了下来。
谁能料到,世事弄人,昔日他是身不由己的傀儡天子,自己尚是年少不知世事的赵郡李氏女。
而如今,一朝再见,身份已对转。
从青梅竹马,到远隔宫墙,各自嫁娶,再到如今,她再度站在他面前,却已是生了两个孩子的高家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齐皇后。
而昔日看似尊贵却身不由己的北齐天子,如今却被废黜为臣。
而摧毁了他尊严、篡夺了他帝位的,是自己的丈夫。
他会怪自己吗?
李祖娥在看到元善见的那一刻,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之间,除了隔了十载不到的光阴,还有这永远都无法跨越的身份之差。
而元善见从入座起,便一直沉默,敬酒时声音亦十分平静,丝毫不见怨色。
他微微抬眸时,目光似是在李祖娥身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瞬的复杂情绪,也很快垂眸,随杯中酒饮入腹内。
胡歌汉舞,宫灯如昼,映着北齐初立的繁盛之景。
李祖娥端起酒杯,却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般,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勉强喝完了那杯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于是她向高洋告罪,起身去了后殿。
那股难受自心底蔓延开来,她伏在窗边,大口地喘息着,止不住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绿鬟在身边急得团团转:“哎呀,娘娘这是什么了?奴婢去请太医。”
“不必。”
李祖娥扶着桌沿,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兴许只是…今日太累了。”
她抬头望向高高悬在皇城之上的月亮:“本宫想出去透透气。”
李祖娥强撑着,站起身来,绿鬟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二人走出宫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周围静悄悄的。
绿鬟见她神情恍惚,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月光如水,映照在青石宫道上。
李祖娥缓缓走着,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却又快得像影子一般,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直到绿鬟轻轻惊呼一声:“中山王殿下!”
李祖娥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看见元善见站在不远处,月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就站在梅树下,正静静望着月色,显然也是出来透气的。
李祖娥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看见了元善见。
月色朦胧,她紧紧捏着手中的锦帕,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一场梦。
两人视线在此刻相撞,不同于宴席上的克制。
在这一瞬间,他们的心似乎都重重撞在了一起,眸里翻涌的是排山倒海的情绪。
直到元善见走近了些,向她行了一礼:“娘娘。”
元善见的腰上还别着那枚她送的玉佩。
李祖娥的眼泪骤然就砸了下来。
她不知所措,也不敢再看他,只惶然转过身去。
一阵静寂后,元善见先开了口:“臣…”
他声音沙哑,低低滚出两个字:“告退。”
元善见躬身一礼,转身就走,他走得极快,像是生怕自己走慢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而李祖娥浑身发抖,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是眼泪却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你站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她眼泪婆娑地转过头去,看见元善见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可是,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说什么?
又敢再说什么呢?不过是旧日相识,天各一方罢了。
说什么都太迟了。
她该唤他什么…
善见哥哥,还是,中山王殿下。
千言万语堵在二人喉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元善见背对着她,一动未动。
月色洒在他白色的衣袍上,翩然皎洁。
“皇嫂。”
一个清清冷冷尚带着少年气的声音骤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回廊的阴影处,有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是高湛。
李祖娥心里一惊,下意识侧身拭去泪痕。
元善见已经先一步朝高湛微微拱手:“长广王殿下。”
高湛的面容隐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只听见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意和陌生。
“中山王不在殿内陪皇兄饮酒,倒有闲情雅兴来此观月赏梅?”
元善见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本王…喝得有些醉了,出来透透气。”
李祖娥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高湛却是低笑了一声,他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慢慢走到了元善见身边,微微侧头:“中山王刚刚是在和我皇嫂说话?”
李祖娥只觉得此时的高湛有点奇怪,他对元善见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强烈且明显的敌意,那个在自己面前素来乖顺讨喜的孩子,怎么突然看起来这么陌生奇怪?
她抿了抿唇,那声阿湛被她咽下,她换了更符合礼仪的称呼,带了些提醒和阿嫂的威严:“长广王。”
她没有注意到高湛的身子微微一僵,手也微微握紧了。
高湛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死死盯着元善见。
“是的。”元善见低声道:“本王…是在向娘娘行礼。”
十四岁的高湛已经高大俊美,站在元善见面前,那股气势也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行礼?”高湛声音虽轻,压迫感却十足:“那中山王殿下可要小心,可莫要喝醉了酒,行错了礼,认错了人。毕竟——”
他一字一句,满是警告:“皇嫂并非我阿姐,也并非当初的赵郡李氏女,她如今可是——北齐的皇后。”
高湛咬紧了北齐皇后四字,却让李祖娥心里一闷,就像突然把一副沉重的镣铐突然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元善见垂眸一言不发的模样让李祖娥心里一阵阵发酸。
“长广王!”她抬高了声音,却正好迎上高湛望过来的眼神。
温柔的月色也挡不住他眸里的冷意和阴鸷,李祖娥的心禁不住猛地一颤。
高湛似笑非笑:“怎么了?皇嫂,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李祖娥抿了抿唇,空气突然凝滞在那里,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此刻涌上的情绪是什么…是害怕吗?她竟然在怕?怕……面前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底如一阵冷风拂过,某些念头被她掐断踩灭。
李祖娥收回视线,又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沉默的元善见,心又是一痛,元善见已再度躬身一礼:“娘娘,臣告退。”
他从李祖娥身畔走过,两人衣襟无声交缠一瞬又散了开来,那股熟悉的熏香伴着满腔未能言说的情意,似乎也被清冷晚风缓缓送入彼此的心间,李祖娥忍不住鼻间一酸。
她心头突然涌上一层恐惧,像是这将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这股心悸让李祖娥失了态。
她没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元善见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远去,显得有些模糊,就像是一副褪了色的画。
“阿嫂可是醉了。”
李祖娥几乎要忘记了高湛还在她身后,直到他这一句话传来。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冷如冰雪,刻意拖长了尾音,似乎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思。
李祖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指尖下意识拢了拢披风,侧过脸时已恢复皇后的端庄,只是眼尾处仍残留一丝未散的红意。
她这才发现高湛此时正紧紧地盯着自己,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此刻涌动着是阴郁和不满。
这样的高湛,和从前的他似乎判若两人,他唤的这句阿嫂,也与从前听得不一样了。李祖娥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压下心头不安,微微移开眼眸,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多谢九弟关心…夜风一吹,酒意确实是有些上头。”
然而高湛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那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他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也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了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气息的灼热。
月色在他睫下投出一片阴翳,语气似玩笑又似试探。
“元宵夜的酒确实醉人…阿嫂刚刚,是出来赏月吗?”
高湛的手在袖中攥的发白,一双眸子却紧紧盯着她,不等她回答却又道:“可是臣弟为什么觉得,阿嫂方才看得并不是月亮,而是比月亮更远的东西。”
李祖娥眸光一冷,终于彻底转身面对他,声音也沉了几分:“九弟,慎言。”
她生气了。
她为什么生气?
因为自己的试探?
还是因为自己撞见了她和元善见。
她叫自己九弟?
这简单却带着冷意和警告的四个字,这个疏离又克制的称呼,像是给他们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线。
高湛心口一痛,满腔痛楚愤怒盈满胸口,可是见她眉间蹙起,眼底甚至浮现罕见的凌厉,他心里的那股气终究败给了她的怒。
他倏然后退半步,低头拱手,垂眸掩住了微微有些发红的眼尾,袖口垂落时掩住了发颤的指尖,他的声音刻意放软,也带上了一丝丝少年人的委屈:“是臣弟失礼了…”
他记得,曾经的李祖娥最吃自己这一套,从前的李祖娥从前舍不得对自己生气。
只要他态度软一些,阿嫂也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他的吧。
“臣弟只是见阿嫂离席时面色不佳,一时心急才跟了出来。”高湛抬起眼,眸中戾气尽敛,换上乖巧的担忧:“夜露寒重,阿嫂若觉酒酣,不如让臣弟唤人备一碗醒酒汤?”
他表面乖巧,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嫉恨翻涌,早在酒宴上,他就一直暗中关注着阿嫂的举动。
他看到了阿嫂的目光短暂的停留在元善见身上,也感受到了她平静面容下的淡淡失落,感受到了她整场宴会的不对劲,他本以为她在后宫里过得不好,却没想到她和元善见还有这般深厚情意。
原来阿嫂也并非对二哥一心一意。
她的心里,竟然还藏着别人。
这个发现让他既愤怒又妒忌。
那个元善见,无能的傀儡废帝,凭什么得到阿嫂的青眼和关注。
阿嫂甚至还为他流泪,看了一眼不够,还要回头再看第二眼!
高湛生平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不同于对高洋和高殷那股带着压抑的、混着羡慕和挣扎的嫉妒不甘,那是一种突然汹涌而来的不满愤怒,混着心头不断涌起的无端杀意。
更在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高洋是阿嫂的丈夫,高殷是阿嫂的孩子。
他们都尚且有理由亲近阿嫂,和他争夺阿嫂的注意力。
可元善见是什么东西?
凭什么那样看着阿嫂?
又凭什么让阿嫂那种看着他?
在这一刻,他只想杀了元善见。
他忍住了满腔的妒火和直接的逼问,却没法忍住对阿嫂心意的试探。
可是,他此刻更怕阿嫂拂袖而去,从此对他心生芥蒂。
李祖娥见他突然乖顺,紧绷的肩膀悄悄放松,叹道:“不必了。本宫回去歇息便好。”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缓和语气补了一句:“你也早些回席吧,莫让你皇兄久等。”
高湛低头称是,心里眷眷不舍又闷闷不乐,想着好不容易离席寻她来见上一面,却偏偏撞见那该死的元善见让他妒火中烧,他见李祖娥真的转身,想唤住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李祖娥本欲离开,脚步却又顿住。
她想到高湛新婚不久,自己作为阿嫂,又向来疼他,总该问一句。
她又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关切:“对了,九弟。你与那胡氏…新婚燕尔,相处可还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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