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华闭上眼睛,努力驱散脑海里那些不堪回首的阴影和长久压抑的自卑,试图找回当年那个在春日原野上、无拘无束拉弓射箭的自己。
缓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搭箭拉弓,第一箭虽然没有射中红心,却稳稳地扎在了靶子边缘。
没有中,却也并未脱靶。
但她心里却突然涌上了无尽勇气,稳住呼吸再次搭箭,第二箭破空去时,竟稳稳钉在了红心边缘,距离中心只有寸许,却也赢来了一阵掌声和喝彩。
大家显然也有些讶异,没想到皇后身边的女官竟然也有如此功底。
李祖娥面露骄傲,段蕙拍手夸赞,连元光韫都扬声赞道:“李娘子好箭法!”
李萱华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因自身技艺而非依附他人得来的认可,一股暖流夹着酸涩涌上心头,她似乎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倔强骄傲的自己。
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再次拉弓,第三箭凌空破风,正中靶心。
“好!!!”
众人的喝彩声更加响亮,就连高洋都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皇后身边都卧虎藏龙!赏!”
春风吹拂着,李萱华站在那里,看着正中靶心的箭矢,只觉得眼眶发热。
她努力克制着心里汹涌而上的情绪,下意识转过头去,捕捉着高演此刻的视线。
而高演此时正侧头和元氏低语,元氏正露出明媚的笑容,而高演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见她望来,高演也不躲避,反而坦率朝她露出笑容。
李萱华连忙垂下眼眸,耳根发热,低声道:“奴婢献丑了,谢陛下、娘娘及诸位殿下、大人谬赞。”
她放下弓退到李祖娥身边,李祖娥笑着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而此时李萱华的一颗心,只不受控地跳得厉害,又透着隐隐的酸涩。
元光韫、段蕙、李萱华一众女眷在此次宴饮上出尽了风头,而胡长清却因自己丈夫有断袖之癖的风言风语受尽议论奚落。
她性子本就好强,只觉得自己在这一众命妇大臣面前丢尽了脸,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府。
可是高湛是她的夫君,她自然是动不得。
但是那个该死的和士开——
该死的伶人竟然让自己受了这么多年冷落,如今又让她在邺城和宫里受尽嘲笑。
她早就该好好教训一下他了!
胡长清此前一直被劝着隐忍,不过就是不想丢了自己的面子,不想让人传出去说堂堂王妃和伶人争宠,可是此时此刻,她已忍无可忍。
她满怀委屈愤怒和怨气,一回府就直奔和士开的院子。
高湛此时正好不在,只有和士开正坐在窗下擦拭心爱的琵琶。
见胡长清气势汹汹的带着人闯入,和士开连忙放下琵琶,行礼道:“见过王妃!”
和士开话音刚落,胡长清就如同一阵旋风般地冲到他面前,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和士开猝不及防,被扇的踉跄两步,白皙的面容上瞬间就露出了五道鲜红指印。
他满脸惊愕站在那里。
胡长清满脸怒火,高声骂道:“下贱的伶人!都是你勾引的殿下!害得本王妃在宫里丢尽了颜面!惹人耻笑!”
和士开舌尖舔到一丝血腥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冷的戾气,但是抬起头时,却依然是那副谦卑的模样。
“王妃息怒!小人身份微贱,蒙殿下不弃才得以在府内侍奉,不过是尽本分,为殿下分忧解闷,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外间流言蜚语,皆是嫉妒殿下与小人…与小人君臣相得,小人实在冤枉啊!”
和士开岂会不知高湛的心思。
高湛一方面是确实是欣赏自己才学乐曲,喜欢自己讨好逢迎,另一方面他何尝不是借此机会逃避和胡氏的相处,也是为了掩盖自己对宫里那位的心思,好歹亲王蓄养男宠、好男风的名声传出去,总比传出觊觎皇嫂的罪名强。
何况当今皇帝多疑暴虐,性情反复无常,蓄男宠沉迷声乐酒色也能缓解皇上对亲王们的忌惮之心。
但是这等隐秘又怎能让胡长清知晓,她这样一介妇人,如今脑子里不过都是些情爱小事。
和士开也能理解胡长清此时的心情,他语气卑微,脸上甚至流露出几分无辜来,那一双隐隐透着幽蓝色的凤眸更显三四分勾人的魅色。
这副模样看得胡长清一怔,随后更是火冒三丈,气极反笑:“冤枉?君臣相得!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称臣?你不过就是我们广平王府内养的一条会弹琴唱曲的狗!”
她的目光转向了他刚刚放在一旁的琵琶上,愈发生气:“就是这劳什子!就是你这身狐媚功夫惹得殿下神魂颠倒,连本王妃都不放在眼里!惹得本王妃在别人面前受尽羞辱骂我的丈夫好男风!本王妃今天就毁了这勾人的玩意!”
她冲过去,一把抓起那琵琶,狠狠摔在了地上。
和士开脸色骤变:“王妃不可!那是殿下——”
是殿下亲手赐的!
他的后面半截话随着琵琶狠狠砸在地面的声音消失了。
这把琵琶,是高湛特意让人为他寻来的。
和士开也极为爱重。
可是目前他却眼睁睁看着琵琶琴颈断裂,琴身裂开,丝线崩断,一时心痛不已,几乎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情绪。
胡长清看着和士开那副震惊又心痛的模样,这才稍觉痛快,正在这时,便听到一声冷喝:“你们在干什么?!”
高湛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显然是闻到了消息匆匆赶来。
他第一眼就落在了地上被摔裂的琵琶上,又抬头看到了和士开脸上被掌掴的手指印,以及他因心爱琵琶被毁后失魂落魄的悲痛神色,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心头暴怒。
“殿下……”
其他人全部一脸惊惧地俯身跪下,不敢言语。
而胡长清看着高湛骇人的神色,心里一震,后退一步,解释道:“殿下…都是他!!是他害得妾身在宫里受尽嘲笑…”
“闭嘴!”
高湛怒道:“胡氏!你好大的胆子!”
他咬牙切齿:“谁给你的胆子在本王的府邸,动本王的人,砸本王的东西!”
“我…我是你的王妃!”
胡长清从未见过高湛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她被高湛冷厉的质问和眸里那要杀人的怒气逼得后退一步,心里恐惧,却强撑着尊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委屈:“我是你的正妻!他却…却霸占着你,让我被人耻笑!让我……”
“王妃?正妻?”
高湛步步逼近,身上散发着极其强大的压迫感,冷笑道:“胡氏,你除了顶着这个名头。在本王这里,你算什么东西?本王的心,本王的人,本王愿意给谁,轮得到你来置喙?”
他本就因此这次春宴上李祖娥的冷淡态度心里憋了一团火,此时这样一向被他忽视冷落的王妃竟然又打了他一向信赖喜欢的和士开,这简直就是撞在了他的枪口上,让他怒不可遏。
高湛此时也顾不得给她半分颜面,字字诛心:“你被人耻笑,那是你活该!是你自己无能,是你自己抓不住丈夫的心!关士开何事?!你竟然还敢把气撒在他头上,砸了他的琴?!”
他越说越怒,一脚狠狠踹翻旁边摆放琴谱的矮几,笔墨纸砚瞬间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侍女们都惊叫起来,瑟瑟发抖。
而胡长清更是被逼得后退了好几步,被他这番言论刺激的脸色发白,气得发抖:“高湛!你…你竟为了一个伶人…”
“为了他如何?!”
高湛厉声打断她,眼神凶狠,一字一句,彻底撕碎了两人之间勉强维持的最后一点虚假的体面:“本王告诉你!胡长清!在本王眼里,你就是比不上他!本王宁愿抱着琵琶睡,也不想碰你这泼妇一下!你识趣的话,最好就守着你那王妃空名,给本王安分守己地待在一边!再敢动士开一根汗毛,再敢踏入这院子里一步,休怪本王不顾念最后一丝情面!”
“滚!!”
“给本王滚回你的院子里去!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准再踏出一步!”
胡长清从小到大,都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夸着长大的,她自恃家世好容貌美艳,从小就好强骄纵要面子,因此出阁前她几乎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她本来也因为嫁给高湛而倍觉欢喜,满心憧憬这桩金玉良缘、门当户对的婚事,毕竟在北齐谁不知道长广王俊美无双,是多少女子心悦的郎君,而这桩婚事又曾惹得多少艳羡称许的目光。
可是胡长清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和高湛会走到这一步,高湛竟会厌她至此。
自从她嫁给高湛后,不仅备受冷落,还被那些亲王女眷们在背后议论嘲笑,她本来觉得够丢脸够难受的了,如今高湛竟然还这样当众羞辱她,让她颜面尽失,甚至还把她堂堂长广王妃和一个下贱的伶人做比较。
这股屈辱感几乎淹没了她。
她浑身哆嗦,被高湛这番极尽绝情、羞辱的话语刺激的喘不上气来,直接眼前一黑,往后倒了去。
侍女们惊叫着扶住她,高湛却没有任何心疼,冷冷吩咐道:“送王妃回去。”
而高湛没料到的是,他王府里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而且高洋立刻宣他入宫觐见。
高湛一入殿就已经感受到了殿内的压抑气氛,稳住心神,依礼下拜:“臣弟…见过皇兄。”
“九弟近来……”
高洋靠坐在御案上,手里还端着酒盏,桌上是散乱的奏折,见高湛前来,他身体微微前倾,俯视着他,声音低沉冷冽:“甚忙?”
高湛心里一凛,隐隐猜到他的言外之意,却恭敬神色,低着头道:“回皇兄,臣弟…不敢懈怠,只是按例处理府中琐事。”
高洋冷笑一声:“朕看你是整日忙着听曲赏乐,和那个叫什么…和士开的伶人厮混吧?”
高湛跪得更低,辩解道:“皇兄息怒!和士开…他琴艺超绝,为人机敏,臣弟…臣弟不过是闲暇时听他弹弹曲子,解解闷罢了。绝无怠慢正事之心,更不敢有损皇家体面啊。”
高洋猛地一拍桌子,怒声喝道:“解闷?!高湛,邺城如今满城风雨,传得可都是你长广王府的事!说你高湛在新婚之夜抛下新妇去听他弹琴,说你为了那个叫和士开的贱奴,当众羞辱你的正妃!你这叫解闷?!”
“堂堂亲王,国之藩屏!不思为朕分忧,却整日和一男子同食同寝,弹琴饮酒!夜宿琴室!形影不离?!”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御阶,逼近高湛:“九弟,你告诉朕,那个和士开除了会弹几下琵琶,会灌你几杯**汤,还会什么?!嗯?!值得你为了他,连自己都王妃都当众斥责,禁足,闹得满城风雨?!”
“还是…”
高洋微微俯身,语气阴沉:“你不满那胡氏是朕亲自为你挑选的王妃,故意做给朕看的?!”
高湛能感受到高洋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大压迫感。
他能感觉到,高洋此时绝非只是因为他和伶人厮混而生气,这份怒气的背后…
是猜忌。
这份猜忌,不仅是源于他和和士开的亲密,更是源于他本身的存在。
高洋本就性情多疑暴戾,近年来尤甚,而他这个日渐成年、逐渐手握实权的弟弟自然而然会成为他既倚重信任又猜忌敲打的对象。
如今的和士开,不过只是一个用来试探他的工具罢了。
高湛深深伏地,表面诚惶诚恐,发起抖来,内心却在迅速权衡利弊。
他声音里满是委屈,甚至带上了些哭腔:“皇兄息怒!皇兄明鉴!臣弟…臣弟绝无此意!!只是…只是那胡氏骄纵任性,动辄吵闹,臣弟…臣弟实在不堪其扰。至于和士开…臣弟承认,是偏爱他的才艺几分,与他相处,总比面对胡氏的怨怼舒心些。那日…那日胡氏无理取闹,毁琴伤人。臣弟一时激愤才…”
高湛抬起头,眸里已泛出水光,哽咽道:“皇兄!臣弟知罪了!臣弟再也不敢了!”
高洋见他这番模样,怒气稍缓,直起身来,冷哼一声:“和士开这人巧舌如簧,狎戏过度!此等佞幸之徒,留在你身边只会带坏风气,让你自甘堕落,引人非议,徒惹祸端!”
“皇兄!他…他并非佞幸!他只是…”
“住口!”
高洋厉声打断,眸色冷寒:“朕意已决!此等轻薄小人,不配留在邺城,更不配留在亲王身边!来人!”
“立刻传旨:将和士开,流放马城!不得再入京城!更不许他再与长广王有任何往来!若有违逆,格杀勿论!”
“流放…马城?”
高湛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对他而言,和士开已经不仅仅是他的掩护,他的棋子,更是他的知音,他的心腹,他的好友。
这么多个漫漫长夜里,只有和士开的琴,他的话,一次次抚慰着他孤独痛苦的心。
只有他一次次安慰自己,鼓励自己。
高洋已经让他失去了阿嫂,现如今——
他竟然还要夺走他的知己?!
夺走他生命里仅剩的慰籍?!
高湛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这下彻底绷不住了,他仰头时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膝行数步,来到高洋脚边:“皇兄息怒!皇兄息怒!臣弟知错了!臣弟真的知错了!是臣弟年少无知,耽于逸乐,辜负了皇兄的期望!”
他重重磕头:“请皇兄饶了臣弟这一次,臣弟再也不敢了!皇兄!求您开恩!别把士开调走!臣弟…臣弟知错了!”
高洋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愈发没好气地道:“你再废话一句,朕立刻赐死他!”
高湛不敢哭了。
他知道高洋此时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再多说也无益,若真是闹得和士开被赐死,事情就真的再无丝毫转旋余地。
他脑海里又想起入宫前,和士开一再叮嘱自己的,说道不管发生什么,都需隐忍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湛只好抹了抹眼泪,压下情绪,姿态卑微地深深叩首:“臣弟…臣弟遵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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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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